天蒙蒙亮,颜青女才鼓起勇气掀起床幔,闺房内空无一人,床边的炭火早已熄灭。
她跳下床,趿拉着寝鞋,踩开绵延至后窗的碳灰。走到窗边,瞧见窗纱上虫蛀似的破口,忽而惊醒。
她为何要为那贼人善后?她该做的难道不是惊叫出声,喊来沈家和官府的人,将那贼寇缉拿归案才是么?
“青姐儿,你醒了?”
木门喑哑,奶妈走近卧房,见颜青女独自立在窗前看向窗外的细竹,以为她又在悲春伤秋。
奶妈子忙走上来,把她拉回床榻边坐好,拢上锦被,埋怨道:“小姐,过些时日你就要成亲了,可千万不能着凉。那些花啊草啊,怀古伤今的诗,就别看了,不吉利,叫沈家人知道也不好。”
颜青女道:“知道了,妈妈。”
她在心中叹息,今后的日子怕是只能如此蹉跎。
昨夜有贼人闯进闺房一事,颜青女思来想去觉得不便对他人提起。若是告诉奶妈,肯定也叫她瞒着。假如被沈家人知晓,又是一堆数不清的麻烦和指摘。
“脸色那么差,是昨夜没睡好么?我的小姐啊,奶娘都多大了,可让老婆子我省点心吧。”
颜青女垂头,呐呐应道:“知道了。”
之后许多天,那个黄毛采花贼再没来过。奶妈担心颜青女受凉,把被虫蛀了的后窗补上洞,夜里还跟她一块睡。闺房里别说戚惊羽了,连一只苍蝇,一丝寒风都进不来。
颜青女渐渐宽心,不再想起此事。
*
午后,临州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杨岘解下蓑衣、斗笠,黑衣被雨水浸透,愈发黑沉。高耸的香烛、纸钱堆为他夹道欢迎,羊肠似的过道上落着一串串湿漉的脚印。
杨岘皱眉,问高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今儿个还有谁来?”
掌柜的本想装作视若无睹,瞅一眼杨岘腰间的长剑,就缩了缩脖子,气声道:“那位,和一个姑娘。”
杨岘眉心拧起个疙瘩,走到后间果然见到他家主子与云生镖局那位李当家坐在一块儿,手里还捏着姑娘家皙白的腕子,似乎正在看手相。
“……咳,我来晚了。”杨岘看一眼李明琅,斟酌用词。
谢钰抬眼,松开李明琅的手,温声介绍道:“明琅,这就是我师弟,杨岘。”
“哦?你就是杨岘。”李明琅轻笑,“小谢的护法?”
小谢?杨岘差点背过气去,好在他永远是一副木楞的表情,只是看向谢钰时多了分怨怼。
“李当家。”杨岘抱拳道。
李明琅支着下巴,纤长的手指点在软玉般柔腻的腮边,笑盈盈道:“看样子你知道我。”
“嗯。”
“那你也知道,你师兄如今是我家的上门女婿?”
杨岘瞟一眼谢钰的脸色,后者默然无语正用茶盖拨弄茶沫。
“……嗯。”
李明琅抚掌道:“那敢情好,等咱们回云湘城成亲那日,给你发一封请柬,请一定来我府上吃喜酒啊。你家住哪儿?”
杨岘欲哭无泪。
他应下,就得罪定亲王妃,他不应下,就会在顶头上司清河郡王处吃挂落,闹不好还会冒犯未来的郡王妃。他一介小小侍卫,可吃罪不起!
“咳。”谢钰轻咳一声,茶碗往桌上一顿,“我这师弟南来北往的,没个稳定的住处,请柬由我给他就是了。”
李明琅适才满意,招呼像风干了的咸鱼一样茫然无措的杨岘坐下,亲亲热热地打听他的事,直到谢钰看杨岘实在招架不住才慢悠悠打断。
“先说正事吧。”谢钰道,“前几日请你查宏生钱庄的路掌柜,有什么进展么?”
杨岘瞥一眼李明琅,再看一眼谢钰,再看一眼李明琅……
他不明白,这丫头除了长得漂亮点,有什么好,唬得他家主子没了主意,连家底都要交代了去?
谢钰心思转了几转,柔声道:“师弟,但说无妨。”
杨岘起了一身白毛汗,忙站起身,抱拳道:“师兄,嫂子,这几日我四处打听,宏生钱庄是二十年前在临州开户的银号。原本这临州城里另有三五家老牌钱庄,但都及不上宏生钱庄生意兴隆,没几年就被挤兑出去,没了声音。”
“滇西王因军功异姓封王,荣冠天下,正是二十年前。”谢钰摩挲食指指节,李明琅余光瞥见,恍惚间觉着这儿应当有个扳指给她家姑爷盘一盘。
“这还不算,我还查到每逢年节,路掌柜手下的人都会押送两大箱银钱、贺礼奉送给滇西王府。
若是普通商户讨好封地的王府也很寻常,但临州茶馆里有人听说,滇西王的幕僚吕飞白与路掌柜过从甚密,每回来临州,都在路掌柜城外别庄下榻。吕飞白生得白净,且有长髯,长相奇异,一眼就能认出来。”
谢钰神色又冷了几分:“吕飞白?”
“就是之前……”
谢钰抬手,止住杨岘的话头:“我在江湖上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据说他是滇西王府的师爷,天资聪颖,有神童之名,却屡试不第,最终为滇西王所赏识,倒成了读书人间的一段佳话。”
李明琅总觉得这姓吕的人名字有些耳熟,摘下梳篦,梳一梳发尾的碎发,忽而“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这位吕师爷是否有个名号,叫飞毒军师?”
她上辈子听说过吕飞白的名字。
这三个字,随滇西王的铁骑一起名扬四海,成为家喻户晓的毒师爷。
相传,滇西王大军走出滇西打入芙蓉城,本想宽待芙蓉城百姓,军师吕飞白却劝告,此地抵抗王命一月有余,不杀不足以立威。于是芙蓉城流血漂橹,青壮年皆死于刀下,只留下老弱妇孺。
谢钰挑眉:“在下未曾听过。”
“那就是我跟话本子记混了。”李明琅轻咬舌尖,讪讪道。
那些血流成河、析骨而炊的惨烈战事尚未发生,吕飞白只在王府内做些勾连封地内外官吏的小事,自然名声不显。
杨岘转了转手腕上的银色护腕,觑李明琅一眼,心道这李当家到底靠不靠谱,还以为她连滇西王的第一幕僚都晓得,看来是他想多了。
“银窖的事呢?”李明琅拨弄着金乌弩的弓弦。
杨岘瞳孔微缩,心下一惊,这条情报主子也跟李当家讲?!
见谢钰面不改色,杨岘只得低声解释:“我接到师兄消息,就去跟踪路掌柜,趁他去钱庄时潜入家中地窖。可是,那里除了成箱的银子什么都没有。”
“书房呢?”李明琅问,“我要是路掌柜,要紧的账本就藏在书房里边。”
杨岘道:“趁夜看过了,没有密室,账本都是钱庄往年的旧账,一时间寻摸不到差错。”
“奇怪。”谢钰垂下眼睫,思索道,“难不成路掌柜真是滇西王的忠仆不成?既然是,那么前几日我们去试探他,说银子的数目可能不对,他应该当即开罪云生镖局才是。”
李明琅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面无表情的杨岘,又瞅一眼入定似的谢钰,忽然灵光一闪。
“还有个地方,咱们没查过!”
谢钰眼中盈着笑意:“何地?”
“路掌柜城外的别庄啊。”李明琅一拍桌子,“你们想,倘若滇西王跟宏生钱庄靠吕师爷和路掌柜联系,那么最重要的那本账册一定藏在给吕师爷检查的寻常账目中。”
“木藏于林,确实有几分道理。”
“几分?”李明琅斜他一眼。
“十分。”
说话间,二人就定下夜探别庄一事,杨岘口拙,半天插不进嘴。
谢钰见他急得连眉毛都动了动,忍不住笑问:“师弟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岘本想说,殿下这种蹚浑水的事我来干,你好好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可他看一眼李明琅,握着拳头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就晓得如今说什么都白搭。
主子那哪儿是去探查情报啊,是跟李当家幽会去了。
“师兄。”杨岘干巴巴道,“都说完了,我该回去了。路掌柜那边,我会继续盯着的。”
“嗯。”谢钰颔首,“去吧,辛苦你了。”
“这么早就走了?不留你师弟吃一顿饭?”李明琅不解。
杨岘脚步一顿,抱拳道:“嫂子,我来的路上吃过了。正事要紧,先走一步。”说罢,整个人如影子般消失在门后。
李明琅只在谢钰身上见过高强的轻功,倒是头一回看到杨岘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绝技,不由吹一声口哨。
“嫂子。”谢钰含笑,轻拍了下李明琅的手背。
李明琅被他臊得不行,咬了咬嘴唇:“……你别闹。”
“我师弟那样叫你,你不反驳?”
李明琅捋一捋裙摆的褶皱,轻哼道:“有什么好反驳的,我本来就是。”
谢钰心情大好,走出香烛店,见街上已是云销雨霁,情不自禁牵起李明琅的手。
“哎,做什么做什么,这是在外边。”李明琅把手往外抽。
谢钰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家的本就是我未过门的娘子,牵一牵谁能有异议?”
“我有异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