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琳虽然多少有所预感,但身份的暴露,还是给她带来了一种比在人前赤身裸体更令人手足无措的恐慌感。她不禁往床幔里退了两步,鸵鸟埋沙般急切地想找什么东西遮盖自己。
“宋掌柜喝醉了么?怎么又将我与师妹混为一谈?”
“你若不是她,为何桌上有那么多烧伤镇痛的药?”
“昨日至香居地窖爆炸,我遭了波及罢了。”
“既是昨天受的伤,为何前天就闻到了你身上烫伤膏的气味?我还发现了带血的里衣?而且里衣的后背还裁空了一大块,位置还与她曾经的烧伤部位相吻合?”
屏风那端的声音一改开头的平静,反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急切,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在万千迷思中抓住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真相。
狄琳哑口无言,攥在手里的假面又落了回去。
二人就这么隔着屏风,在黑暗里数着彼此混乱的心跳。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漫长的缄默过后,狄琳不再掩饰她的声线,却透着疲惫的沙哑。
“我知道……我没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看看你,确认这不是我做的又一场梦。”
颤栗的乞求里混着破碎的自尊,玻璃渣子一样一路从狄琳的喉咙扎向心口。
梦,又是梦。
既非食梦貘,为何以梦为生?
长长叹了口气,狄琳重新点上蜡烛,秉着烛台从屏风内坦然走出。
与21世纪大部分言情小说里的女主出浴的艳色绝世不同,狄琳既不娇小纤细,也不性感丰腴,她伤病交织的枯瘦身体,像一块从幕布后走出的皮影。
“真的是你吗,狄琳……”
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思慕了千千万万遍的脸,烛火晃动,照得她的眼窝愈发深陷,黑黢黢,空洞洞,似人似鬼,宋荀当即泪如漏刻流不息。
“怎么?要扫二维码?”
狄琳把烛台交到宋荀手上,背过身,扯掉了裹在身上的浴巾。
背上瘦骨嶙峋,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仿佛扎立于岩间参差错节的老树根。
听不懂她自嘲的冷笑话,宋荀顺着冰冷的肌肤描摹着那些他曾熟悉的、乍见却依旧骇人的伤疤,如感切肤之痛,手指最终颤抖地贴在几道仍未掉痂的新伤上。
“这是昨天在至香居受的伤。”
似在解说身上疤痕的来由,狄琳又回过了身,丝毫不介意此时正一丝不挂,迎着宋荀有些羞怯的目光,将左臂举到烛光下。
那里的疤痕不过一指节长,却贯穿至小臂内侧。
“这是投奔呼延和前,挨他的一刀。”
“他竟如此待你,我早该将他……”
“嘘,还有这儿。”狄琳拉着宋荀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右腰侧,“这是我四处逃亡时,被人用菜刀砍伤的。”
摸着那一道狰狞的凸起,宋荀忆起了铺子的后门上那个血红的手印,以及入木三分、还挂着血肉的菜刀。
那天他赌气给院门上了锁,却截断了她唯一的生门。他分明也是加害人,有什么资格能指摘呼延和……思及此,宋荀心头被千刀万剐般鲜血淋漓。
狄琳抬头凝望着泪如雨下、还把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的宋荀,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拉着他的手,一路从腹部滑向她的胸口。
比起别处伤口的触目惊心,左肩要光滑得多。
可宋荀的手像摸了烙铁似的想要逃离,却被狄琳死死地摁住,又抓过他另一只拿烛台的手,往她左肩凑近,不容拒绝地逼他直视。
颤动的烛光下,照出两道浅浅的几乎快看不出的细痕。
“这是方瑶镜为我取出银针时,留下的。”
那两道细痕刺痛宋荀的眼睛,又游走肺腑,叫他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他不顾蜡油烫伤手背,挣脱着打翻了烛台,试图把那一道道被残忍揭开的伤口再重新藏进黑暗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像花光了所有力气,宋荀溃不成军地跌坐在地,涕泪横流地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他的亏欠,“狄琳,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跪坐在宋荀身边,狄琳就着莹莹月光摸索着捧起那张湿透的脸,用掌心擦了又擦。
“不,我不过是想让你的伤口也早点愈合罢了。”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宋荀小心翼翼地将狄琳拥入怀中,臂弯里不完美的真实,让他终于确定这一次不再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