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劫过后,红柳滩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就连平日里稍有风吹草动就鸡飞狗跳的动静也没有了。其实庄乡都知道方家又出事了,从方明奎的哭声中,人们明白方家老爷子没能挺过这一劫。若是往常日子,听见动静,早惊动了一方乡民,涌进门来,帮忙料理后事。今日不同,逃难回来的乡民,眼看着自家家没了,屋没了,自家死的心都有了,哪还顾得了别人。又冷又饿,惊魂未定的乡民,在自家宅基地上转转看看,想想明天的日子咋过法,心里不由得对方家人有了怨言。方家儿子闹革命,打鬼子杀汉奸,除恶除霸除匪,干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就因为这个,才招来这接二连三的杀身之祸。平常百姓过日子,不希图别的,只盼着风调雨顺,庄稼收了,一家老小衣食无忧。人们的期望还是过高,穷苦百姓想过个温饱着实不易,大北洼若干年来,匪患无穷,乡民不断遭劫,人们又怕又恨又无奈。日本人来了,人们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杀尽天下恶人,让百姓过太平日子,方志仁他们的革命行动人们都拥护、都赞赏,可要让他们一起干,许多人不敢,枪打出头鸟,方家人很快验证了这一真理。红柳滩乡民老实怕事,跟着方家人闹革命不敢,受他们连累也不情愿。人们怕方家的灾祸牵连到自家头上,比如今日。今日红柳滩遭劫,早有人七嘴八舌,传言今日土匪还乡团就是冲着方家办喜事来的,幸亏陈远根报信及时,方家和乡民才躲过这杀身之祸。看看家里房屋被烧,东西被抢,想想这冰天雪地,穷日子难熬,怨天怨地都没用,只怨方家不该与土匪还乡团结下大仇,害庄乡随他家一起遭殃。怨气正没处发呢,谁还想着来他家帮忙。
方家人不哭了,哭下天来也无用,无论如何安顿一下家里,准备明天让老爷子入土为安。方明奎和儿子两人一起动手,在支撑着土墙的角落里拖出几根没烧断的木头,在墙角搭起一个简易棚子,找些碎木头拼凑着搭起一张冷床,把老爷子在床上放平了。
“志孝,庄南菜园子屋里放着你爷爷的寿棺,这回菜园子没烧,好歹留下这棺材,也算你爷爷有福,若是无人帮忙,咱爷俩再加上你娘也抬不动这棺材……”
“爹,再等等吧,人们逃难回来,吃口热乎饭,夜深人静,不定就有人来帮忙呢……”
正在这时,陈远根来了。
见陈远根来家,方家人见了救星一样:“远根,来我家帮忙,不怕受连累吗?”方明奎看着陈远根。
“叔,人去了,哭也哭不回来,冬天夜长,若干事咱慢慢办。庄乡爷们儿野地里待了一天半宿,又冷又饿的,家里又都遭了灾,人们回家不得归拢一下家里的破烂,不得弄口热乎饭吃嘛。”
陈远根这么说,方明奎才想起来自己一家从夜里到现在,热水也没喝一口,身上冷,肚里饿,心里疼的一揪一扯,真不如一口气咽下去,随老爷子一起走了倒好。
方志孝看着黑影里的陈远根:“哥,能不能找几个人帮忙,把爷爷的棺材从庄南菜园子屋里抬过来?”
“不用我去叫,待会儿工夫,人们缓过劲来,少不得过来帮忙。只是这夜黑更深的,女人家不好出门,我回家一趟,把你嫂子叫过来,帮着婶子把锅灶先搭起来,弄口热乎饭,吃了才有力气哭。还得让你嫂子帮着把爷爷的寿衣弄一下,咱得让老人走的干净体面,事很多,咱一件一件来。”
“嫂子新媳妇呢,来这场合不好吧……”
“进门就是咱自家人,家里这种事,没个女人搭把手不行。”
陈远根出门,正好和两个进门的庄乡走个对头,大家相互打个招呼,开始各忙各的。
陈远根回家,把方家事一说,杨秀站起来就想跟陈远根走,陈好拦住儿子和媳妇:“不行,你今日是新媳妇,去他家丧上不行,犯忌讳。”
“爹,这都啥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么多讲究。人家遇了这么大事,都不搭手帮忙,总不能让方家老爷子躺在家里,发送不出去吧。”陈远根对着陈好说。
“他家有难处,也是该着他爷们儿命不济,前些年他家啥光景,三个儿子石柱子一样立着,家里有宅子有地,银元多的哗哗响,放着好日子不过,他革谁家命去,这不就革到自家头上了。”陈好一肚子歪理,对着儿子媳妇说得头头是道。
“都像您这样,任那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人放火,土匪恶霸还乡团,坏人那么多,没人去打,由着他们做恶,您就有好日子过?”陈远根对着他爹发急。
“狼吃肉,狗吃屎,日本鬼子,汉奸土匪强盗他们干的就是欺负人的营生,你打走一拨,又来一拨不是。”
“和您这样的爹,也无理可讲,您就是小心眼子,见人家日子兴旺,嫉妒人家,方家做人做事,谁不说他们仁义宽厚。”
“人都死了,再仁义,再宽厚有用吗,阎王小鬼咋不看他为人宽厚放他再活过来?”
杨秀一旁听着,算是见识了公公有多么不讲理。
“人家两个儿子都死在坏人手里,哪个不是为了老百姓,您胆小怕事不算毛病,这么昧着良心说话可就真不厚道了。”
“你小子长本事了,娶了媳妇忘了爹,敢教训起我来了!”陈好要发脾气。
杨秀听不下去:“爹,远根他再少家教,也不敢目无尊长,庄乡遇上事,咱不该帮忙吗?我跟远根过去,能干啥干点啥,没啥事我就早回来,误不了早晨给您做饭。”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刚过门,新媳妇呢,去他家丧上犯忌讳,这一辈子的日子不打算好好过了。”
“今天我就去过他家了……”
“你去时,方志孝他爷爷还活着呢,新媳妇过门,不先来婆家,到处串门子就够丢人了,今日夜里再去,一张脸不要了?”陈好借机发火,数落杨秀。
“爹,下花轿去他方家,也怨不得我,没有婆家人迎着,我哪儿找婆家门去?要说犯忌讳,我这新媳妇今日出娘家门进婆家门就该婆家人引着、迎着、护着才对,远根半路把我扔在苇子湖,不管不问,这一天半夜的光景里,你陈家办的哪桩事不犯忌讳?这么多忌讳都犯了,不在乎今日夜里去方家帮忙多犯一回。”杨秀有些恼。
杨秀一番话,让陈好心里不舒坦,这新娶来的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子,今日欺不住她,明日咋使唤她,于是更拣难听的说:“人家新媳妇进门,都是低头含羞,轻声细语,谁家像你,张狂的吓人。”陈好的嗓门提得有点高了。
“新媳妇进门低头含羞,轻声细语,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低头含羞,轻声细语给谁家看去?别说轻声细语,我扯破喉咙喊,也没人理我不是。人家新媳妇进婆家门,锣鼓点敲着,伴娘接着、扶着,红毡铺地,迎进门来,要的是那份排场,为这一天的喜日子好时辰,谁家爹娘不事先找算命先生算上好几遍。爹,咱家找人算了吗?我今日下轿,该谁接着,该谁陪着?轿门朝哪?喜时辰是啥时候?总不会下晌午吧?花轿更不该落在人家方家门口吧?”
杨秀在娘家上轿时,也想着到婆家门口下轿时低头含羞,做个样子给外人看,一辈子就一回的事,谁不期待。可轿子一进苇子湖,情况就变了,现在公公阴沉着脸拿这个教训她,她如何受得,忍不住心里火起,就拿话顶撞公公。
见杨秀说话理直气壮,陈好气晕了,新媳妇头一天进门,自家炕沿还没坐热乎呢,就敢这么顶撞他,这还了得?儿媳妇没半点规矩,往后咋听使唤。说不过杨秀,他找儿子说话:“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远根,你想去我不拦着,这是我仗义,方家就是个是非窝子,今日夜里你帮他,不定明日就惹来大麻烦。有麻烦我也认了,你媳妇要去不行,今日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带她回来。”
“爹,我答应人家,让杨秀过去帮忙,他家婶子一个人,许多事情做不了呢……”
“做不了她就不做,都活到这份儿上了,死了还要讲个排场。”陈好坚持不让杨秀去,是为管教媳妇,更是怕进门的新媳妇去这种场合犯忌讳,只是他这人不会说好话,好心好意也能把事情弄砸了。
陈远根见爹不答应,害怕再坚持下去,杨秀和爹越吵越厉害,他看一眼杨秀,转身一个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