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过头顶的时候,庄里渐渐没了动静,烟火也渐渐消了。
“土匪像是走了,远根不来找咱,怕走迷了,找不见咱也着急呢,咱还是自家进庄吧。”刘四一说,几个轿夫麻利的去摸轿杠。
杨秀不说话,心里疑惑,远根这是咋了,土匪走了,不来接人,啥事比娶媳妇还要紧?
也是这轿夫太着急,也是这伙土匪太有耐心,也是事情太赶巧。刘四他们把杨秀抬进庄里,刚走到方家门口,正好看见庄头街口站着两个土匪。这一下四个轿夫全吓坏了,放下轿子,撒腿就跑。
轿夫一扔轿子,轿子里的杨秀先是一惊,接着就明白外边发生了什么。她顾不得多想,更顾不得此时自己的身份,一头从轿子里撞出来,三步两步就跑进了被烧得狼烟弥漫,残墙断壁,破败不堪的方家院子。
杨秀匆忙跑进方家院子,顾不得多想,几步冲进被烧得塌了房顶的东厢房,这是方明奎给儿子方志孝准备的新房。
方家院子虽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残墙断壁中仍遗留着家有喜事的痕迹。喜砖下没有烧透的红纸,挂挂扯扯,丝丝相连的喜帐被压在倒塌的屋坯底下。没有了屋顶的东厢房,火星迸溅,尚未燃尽的残梁断檩,支撑着歪斜的土墙。
杨秀在墙角蹲下来,吓得大气不敢喘。轿夫扔下她不管不顾,急着逃命,定是看见了土匪,她一个新媳妇,便是不顾脸面,奔逃而去,也是跑不远的,今日是死是活,躲在这儿就不走了,听天由命。
杨秀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站在街口的土匪根本就没看见一闪而过的花轿和那几个吓得拼命而逃的轿夫,更没看见跑进方家院里的新媳妇杨秀。这伙土匪在红柳滩折腾够了,向庄外走时,不忘撵鸡杀狗,祸害生灵,轿夫看见的正好是走在街口准备离开的土匪。
杨秀在灰烬中躲了一阵子,听听外边没有任何动静,便站起来,摸索着钻出屋走到院子里。她站在被大火烧毁的这座院子里,心里升起一些疑惑。院落虽已破败不堪,但仍能看出来院落曾有的宽敞和讲究。断垣残壁,青砖灰瓦,粮囤里尚有未燃透的谷米和灶间的锅碗瓢盆,所有这一切,无不证明着房主人昨日日子的富足和殷实。这里能是雇不起一顶小轿娶儿媳妇的婆家吗?如若不是,轿夫如何要把她抬到这里放下?更何况,透过这层层灰尘,尚未烧尽的宅基中,仍遗留了红喜黑墨,透着家宅有喜的味道?该死的轿夫,匆忙中咋不对我说一句,这是不是远根家,这若不是,远根家在哪儿?我自家找也行,省得我一个新媳妇,误入人家喜宅,闹得脸上难堪不说,若是传出去,多少人笑话。杨秀正在胡思乱想,左右为难的时候,听得有人匆匆跑过来,她一闪身,又躲回到东厢房墙角里。
匆匆大步跑回来的,正是这座喜宅今日的新郎方志孝。方志孝腿脚快,见土匪走了,爹娘陪着爷爷走的慢,他等不及,甩开大步跑回庄里,先就见全村烟灰升腾,小火慢燃,他又气、又恨又心疼。急步进家,眼前是一片废墟。真恨不得掂着枪追出庄去,找土匪拼命。当然他不会这么做,不能这么做,便是一片废墟,这还是个家,因为有爹娘有爷爷。他突然十分想念死去的大哥、二哥,若是他们在,兄长的双肩能承担一切灾难,站在他们身边,在他们的庇护下,他有依有靠,再大的灾难也击不倒他们。眼下,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指望,他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他想放声大哭一场,不是哭被烧毁的宅院物业,是哭死去的亲人,他的左膀右臂。爹娘和爷爷回来,看看这一无所有的家,他们能挺过这一劫吗?祖辈父辈勤俭持家,积攒下一点家业,望子成龙的父亲供他们兄弟三个外出求学。眼下,大哥、二哥牺牲了,家业宅基一片灰烬,爹娘和爷爷所有的指望瞬间化为乌有。就是他们今日咬牙挺过这一关,明日呢,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他还能远走高飞吗,他若走了,这个家还能撑下去吗?想想这一切,方志孝心疼的发抖。
爹娘和爷爷还没回来,方志孝在家里巡视一遍,在狼藉一片的废墟中挑挑拣拣,看大火烧过之后,是否还能剩点明日过日子能用的家当。他走到爹娘为他准备的新房门口,大火过后,新房早已不见了昨日的喜庆,烧成焦炭一样的门框,用手一摸,便成了一撮黑灰,新房里家俱被褥一应物品,化作了烟灰缭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日本该娶进门的媳妇,幸免于难,明日媒人上门去说,这亲事是成是散就不一定了。
正在方志孝恼怒至极,心痛至极,胡思乱想的时候,神仙下凡一样,杨秀一身新嫁衣站在了墙角那个本该是新娘子该坐的地方。
杨秀身上的新嫁衣沾了许多黑灰,但无论如何,还是让方志孝一眼就能认出来,眼前的这女子分明就是新嫁娘。
“你……你是谁家媳妇……咋在这儿……”方志孝又惊又疑。
其实方志孝今日要娶的媳妇,他也不认识,爹娘做主订的亲,家境穷富,媳妇俊丑,父母不嫌弃就好。虽不认识,方志孝还是觉着这新媳妇不该是自家的。看看眼前这情境,许是做梦,这新媳妇是人是鬼?方志孝不敢问。
“俺今日出嫁,婆家是红柳滩的,昨日夜里婆家轿子去娶,半路遇着土匪,男人和媒人忙着进庄里报信,让庄里人逃命,就把俺扔在苇子湖里不管了。这才一会工夫里,见庄里消停了,轿夫把俺抬到这儿,许是见着庄里土匪没走吧,慌得放下轿子就跑没影了。俺进这门可不是拣着大户人家乱撞,实在是别人拿轿子把俺抬过来的。”
“你娘家是哪儿?”
“杨家窝棚,俺爹大号杨兴业,人家都叫他杨大胡子。”
方志孝松口气,不是神,也不是鬼,也不是自家媳妇。
“你婆家是红柳滩谁家?”
“俺公公叫陈好,男人叫远根。”
方志孝听到这儿苦笑:“嫂子,今日你是走错门了,这是我家,我叫方志孝,远根哥家在庄西北角呢,我这就送你过去。”
听方志孝这么说,杨秀着实不好意思:“兄弟,俺可真不是稀罕你家大宅子大院子大户人家来的,是那几个该死的轿夫,把俺放到这儿,也不明白对俺说一声,这可实在让俺臊得慌。”
“嫂子,今日起,俺家这大宅子指不定比远根哥还穷呢,他好孬还有三间土屋遮风挡雨,你看俺还有啥,光剩一堆破砖烂瓦,土墙草灰,明日这日子咋过还没个谱呢。”
“兄弟,只要人没事就好,这年头,啥都不是自家的,只有命是自家的,保住自家一条命,明日啥都有了。”
两人边说边往庄西走,拐弯抹角,串街绕胡同,一路走下来见庄里十家有八家的房屋被烧了,土匪扔掉的衣服,被褥沿大街到处都是。直到现在,若干人家的宅基上还烟气腾腾,火苗子乱闪。
“兄弟,你说咱这大北洼往后日子还能过吗,勤俭过日子,积攒点家业,土匪还乡团一来,一把火都给烧了,他们不怕伤天害理吗。”
“不光咱大北洼,到处都一样,打走了鬼子,来了还乡团、国民党特务、土匪,啥时候把这些坏人都消灭了,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和杨秀说着话,方志孝觉着心里好受了些,不再那么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