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女巫们的聚会似乎已经到了尾声,歌声、笑闹声渐渐淡了下去。
海拉停止了讲述,她无意识地拢了一下自己的白发,看向面前的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叫做狄赖的小女孩脸上的表情改变了,她的表情严肃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紧,眼睛里带着怒意,甚至有好几次张开了嘴,却又合上了。
“你……说,什么?”海拉问。
“我没有说话,虽然我现在很生气,有很多话想说。”狄赖气愤地抱住了手臂,“但我会听完所有的故事再发表意见,因为我想知道后续。然后呢,你一直在和那个老巫婆学习那个会爆炸的巫术?”
“对……”老人说,“她……说,我很好,但是……”
……
在跟着老人学习的过程中,海拉得到了许多夸奖,在此之前,她从未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那么多夸奖。
老人说海拉是个有天赋又聪慧的孩子:“你应该感到骄傲,海拉,你是个天生的女巫。”
随着老人的夸奖,“女巫”这个令人闻之变色的词语也变得越来越亲切可爱了。
与海拉逐日好转的心情相反,穆丽尔的眼神一天天阴郁了下去。
海拉已经很久没有关注母亲身上的伤了,也不再那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了。
每当海拉和母亲的视线对上时,女孩就会匆忙地移开目光。
母亲的目光令她感到心虚、内疚和痛苦,这些情感夹杂着沉重的负罪感,能瞬间击穿那些微小的快乐和幸福。
某天,在派罗出门工作的时候,穆丽尔突然问,“海拉,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虽然是笑着的,语气也温柔,但眼神却令人发寒。
“不,妈妈,我没有笑。”海拉马上低下头,很多时候,她的笑是无意识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海拉,”穆丽尔说,“妈妈觉得你现在,好像已经不爱妈妈,不关心妈妈了?”
“不是的,妈妈。”
“放心吧,海拉,神教我们仁慈与宽容,所以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爱你。我知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家,以后,我会为你找个好丈夫,并在你的婚礼上祝福你。”穆丽尔抬起自己粗糙的手,“为了能让你找个更好的丈夫,我会更努力地洗衣服挣钱,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毕竟女人不能做更多的活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的事了。海拉,为了你,我可以死在洗衣盆前。”
“不,妈妈,不要这么说。”熟悉的窒息感又迎面而来,海拉低下头,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沉重。
“海拉,妈妈爱你,为了维持这个家庭,我可以付出一切,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穆丽尔弯起了嘴角,心疼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宝贝,现在是冬天,经常下雪,不要再去森林了好吗?妈妈很担心你。”
海拉抖了一下:“可是……”
“听话,海拉。”穆丽尔说,“冬天的森林路很滑,还有狼出没,据说森林里还住着邪恶的女巫……啊,下次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海拉猛地抬起头,“不要这样,妈妈!”
“怎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穆丽尔问,“还是你想丢下妈妈,一个人走?”
这句话让海拉的心凉了下去,一瞬间,她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疑惑和违和感,她打了个冷战,盯着自己的母亲。
穆丽尔的眼神使得海拉微微颤抖起来。
她在打量、观察自己的女儿。
“不是的。”女孩顿了一下,说,“不是的,妈妈,你怎么能这样想……”
“好的,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那样想。”穆丽尔笑了,她看了一眼窗外,递给海拉几枚铜币,“去买点土豆回来吧。”
走出家门,离开母亲的时候,海拉感受到了一丝轻松,像是终于从窒息的水底挣扎出了水面。
她捏着铜币,磨磨蹭蹭地往商店走。
隔壁的狗一看见她就开始摇尾巴,海拉便蹲下来,去摸那只狗的头:“不好意思啊,今天我没带东西。”
无论春夏秋冬,这只骨瘦嶙峋的狗总是被拴在门口。
穆丽尔总是要求海拉善良,但在所有“善良”的举动中,海拉最喜欢把食物留下来喂狗,因为当她和这只狗熟了以后,它就会对她摇尾巴,她也可以抚摸它温暖的皮毛。
就像现在,海拉并没有带食物,那只狗却对她一如既往地亲昵,好像无论怎样,它都喜欢海拉。
海拉本以为自己听到妈妈说“你想丢下妈妈,一个人走”时,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委屈地哭起来,可海拉没有。
虽然她委屈又痛苦,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老巫婆的脸。
老人曾经笑吟吟地说:“孩子,你是真的很爱你的妈妈。”
想到这里,海拉的眼泪才流了出来。
“哦。”海拉抱住了那只狗,小声道,“我不懂……为什么……”
连老人都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妈妈,为什么妈妈不知道?
她从母亲肚子里生,出生后也一直和母亲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
海拉不愿去细想穆丽尔打量自己的眼神,和那之后的一系列表情变化。
海拉拿着土豆回家时,听见那条被拴住的狗在狂叫。
海拉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当她走到门口,预感变成了现实。
“你竟然敢顶撞我!”派罗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过来,紧接着,是椅子被踢翻的声音和穆丽尔的哭声。
海拉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事了,派罗的怒吼使得以往被施暴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一瞬间,她心中涌出无数的负面情绪,甚至想要转身逃跑。
“没事的,没事的。”海拉用颤抖的声音给自己打气,“我已经面对过很多次了,我可以面对他,没事的……”
当海拉推开门,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轮着凳子正要砸下的派罗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海拉站在门口,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她的表情充满恨意,像盯住了猎物的毒蛇。
派罗打了个寒颤。
海拉走向自己的父亲,问:“你在做什么?”
派罗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机那惊慌又变成了凶狠,他抡起凳子,砸向海拉!
女孩下意识地伸出胳膊遮挡,土豆撒了一地。
椅子脚磕破了海拉的额头,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海拉没有擦那些血,她抓住了椅子,依旧死死地盯着派罗,那眼神让派罗的腿有些发软。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穆丽尔哭道,“我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这里是你的家,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一切,你为什么总要这样!”
“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母女,你们聚在一起,亲密无间!而我算什么呢,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挣钱的工具,”派罗依然在说硬话,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看看你生下的怪物吧,她就像个邪恶的女巫!”
“你听着,派罗。”女孩的眼神像是也浸了血,她无礼地叫着父亲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女巫会杀死你!她会杀死你!剥掉你的皮,切碎你的肉!”
“滚蛋吧!你个死杂种!”派罗松开了椅子,后退了一步,吼道,“我会烧死你,我会把你砍成八瓣,你这个恶毒的小女巫!”
他气得浑身颤抖,摔门走出了家门。
派罗走出去以后,海拉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第二次了,她第二次在派罗脸上看见恐惧的表情,在此之前,他所有的表情都令她害怕,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让那个派罗害怕。
那个比她高,比她壮的男人被她吓跑了!
瘫在地上的穆丽尔,惊疑不定地看着海拉。
“看到了吗,妈妈。”海拉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他是个胆小鬼。”
海拉的额头很痛,但是心情却很畅快,她觉得自己现在充满了力量,爽快极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巫,看透了恶魔使用的伪装魔法,发现恶魔的本体不过是一只虫子。
恶魔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她现在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伸出手,碾碎那只虫子。
穆丽尔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她像是吓住了,身体颤抖着,只有眼球在转动。
“妈妈。”海拉问,“你还好吗?他打你哪儿了?”
见穆丽尔没有说话,海拉慌乱地擦着脸上的血:“不要担心我,妈妈,我没事,我只是磕到了额头。”
瘫倒在地上的穆丽尔忽然捂住了脸,哭了起来:“天哪,天哪,你都做了什么?”
海拉有些无措:“妈妈……?”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穆丽尔哭道,“海拉,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你满脸的血,你竟然还在笑,看起来就像个恶魔!”
“可是这些血是我的。”海拉说,“是派罗打我!”
“如果你不触怒他,他又怎么会打你?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对你动手了!”穆丽尔叫道,“我为了你,一直忍受着,但是你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熟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海拉感受到了一丝烦躁,她不停地擦着额头渗出的血,但身体却一直因为愤怒而发抖。
是我搞砸了?
我是为了你才冲了进来,如果不是我,那个椅子会砸在你的身上,我帮你挨了一击,我帮你赶走了那个男人!
我搞砸了什么?!
“那么,你想要怎样呢,妈妈?”海拉问。
“什么?”穆丽尔抬起头。
“你想我躲在门外等着吗?一边听我的爸爸打我的妈妈,一边等在门外,等他打完吗?还是你希望我像原来一样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不要再打了?”海拉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尖,最后几乎快要叫起来,“可那有用吗?有用吗?啊?我们原来跪在地上求他的时候,他有停止殴打吗?他更得意,打得更狠!”
海拉掀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里面的伤疤:“这里!这里!都被他打过,你呢,你身上没有伤疤吗?就算你忘了,看到那些伤疤你也会想起来吧!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他打,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穆丽尔说,“他是个好人,错的是酒而已,但是如果你惹他生气,他就会喝酒,他喝完酒,打你打得就会更狠!”
“来啊,让他打我啊,他敢打我,我就杀了他!”海拉吼道,“如果他是个好人,如果他知道打人不对,如果他内疚,如果他后悔,他为什么要喝酒?他不是好人,他是垃圾!”
海拉丝毫不怀疑,如果这时派罗回来,自己会冲进厨房,拿着刀出来对准他。
是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和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天哪,天哪,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穆丽尔震惊不已,连声道,“伟大的班布尔神,原谅这位无知的灵魂吧,她只是被邪恶的女巫迷了心眼。”
“不,”海拉反驳道,“我在很久之前,就想杀了他。”
“你疯了,海拉,杀了他,我们要怎么办?”
“森林可以养活我们,”海拉答道,“只要我们可以去森林生活,不需要他,我们也能活下去。”
“怎么可能,神不会宽恕杀人者的。”
“好,那我们不杀他,直接逃吧,”海拉说,“只要我们离开这里,在哪儿就能活下去。”
“你太天真了,现在是冬天,去山上会被冻死的。”
“好,那我们春天再去,我可以学木工,在山上搭建一座房子。”海拉去拉妈妈的手,“等我建好房子,我们就……”
“够了!不要说了!”穆丽尔拍掉了海拉的手,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你只是一个小孩,你懂什么,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你知道我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与压力吗?你要逼死我吗?森林?你在说笑吗?我每天在神殿祈祷,还如此辛苦,假如我逃进森林,班布尔神会宽恕我吗?”
这种情况海拉太熟悉了,每当她想到一条新的路,那条路就会被母亲堵死。
幼稚、天真、不可能、没用的……母亲总是这样否定她。
海拉垂着头,盯着自己被母亲甩开的手,小声嘟囔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穆丽尔提高了声音,“大声说!”
“我说你说得不对!”海拉猛地抬起头,看向穆丽尔,问道:“你说神不会宽恕杀人者,那神为什么一直在宽恕打人者?”
这是她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这一刻,她终于问了出来。
穆丽尔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海拉吼道:“班布尔神根本不存在,它就是一块破石像!”
“啪!”一记耳光甩在了海拉脸上。
海拉捂着脸,愤恨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你在亵渎班布尔神,”穆丽尔浑身颤抖,胸膛不停起伏:“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你从来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一定是女巫把你带坏了。”
“不,妈妈,”海拉说,“我从来不是个好孩子。”
穆丽尔便不再说话,只是她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神变得失望而又愤怒。
面对母亲那样的表情,海拉忽然觉得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头上的伤还是因为生气,她的头一阵阵的发晕。
算了吧,海拉想,今天就这样吧。
海拉走向床铺,躺下,手摸向床缝。
想翻出那颗蓝色的石头,握着它睡觉。
她现在非常需要一些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然后用那些东西告诉自己,自己没有做错,自己是最棒的。
可是海拉没有找到那颗石头。
海拉猛地从床上坐起:“我的石头呢?”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是海拉知道穆丽尔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她总是在观察自己。
果然,穆丽尔马上做出了回答:“扔了。”
“为什么?”
“因为太脏了。”
海拉提高了声音:“那是我的石头!”
“那又怎样,森林里真的有女巫吗?”穆丽尔又问,“把你迷得如此神魂颠倒,不会是什么野男人吧?”
海拉的头再次开始发晕,她感觉愤怒已经快要冲破她的脑袋,从太阳穴冲出。
“那肮脏的石头,难道是你们的定情信物?”穆丽尔慢慢地站起来,扶起桌椅,“别傻了,海拉,那只是块鹅卵石,一点都不值钱。你自己想想吧,像你这样的女孩,长相普通,性格不好,沉默寡言又不够和善,怎么会有人送你好东西呢?”
“是啊……”海拉小声说,“我连块石头都不配……我什么都不配……”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每当海拉高兴的时候,穆丽尔就会说一些让她难过的话。若是海拉骄傲自己摘回来的野菜,穆丽尔就会说那些东西吃不了多久。若是海拉因为母亲做了自己喜欢的菜而开心,穆丽尔就会说自己为了做这些菜多么辛苦。若是海拉有喜欢的东西,穆丽尔就会说家里有多么困难,几乎要揭不开锅,以至于海拉一直担心自己和母亲会在某一天饿死--虽然穆丽尔总是能拿出派罗的酒钱,和替换被砸烂的盘子家具的钱。
穆丽尔从未像老巫婆一样诚恳地夸奖过自己,顶多只是敷衍地说句“你是个好孩子、乖孩子。”。
这个“好”太虚幻了,海拉不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但当她辛苦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去做各种事情的时候,妈妈就会夸她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三个字,像枷锁一样扣在海拉身上,像座山一样压在海拉背上。
因为要做一个好孩子,所以海拉总是对“快乐”这个状态充满内疚,每当她开始快乐,她就会想起母亲的斥责,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恐慌和不安。
她认为自己配不上任何快乐,还会因为那转瞬即逝的快乐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海拉一直信奉着母亲的话--自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罪的罪人。
快乐是短暂的,只有痛苦和辛劳才是世界的常态,才能有安全感。
可是她又不甘心,她喜欢快乐,她不喜欢痛苦。
海拉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她对那些快乐的人,又嫉妒又憎恨,因为那些人似乎没有被神惩罚,而自己却要受如此多的苦。
是啊,也许正如其他人所说,她是天生的罪人,恶毒的女巫。
那个石像是神,父亲是神,他们都不能被辱骂、殴打、反对,只有自己不是,自己可以被随意对待。
可是,即使她是罪人,她也已经低微到尘土,为什么连块石头都不配拥有?
“我不值得吗?”海拉轻声自语,“我连一块石头都不值得吗?”
穆丽尔扶着椅子,看向自己的女儿:“海拉,像你这样的人,除了你的母亲,还有谁会真心实意爱你呢?这个世上,最爱你的就是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看起来柔弱又无助,若是以前,海拉会心疼她,哭着扑上去,说妈妈我也爱你。
可是这次,海拉没有那样做。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直到对方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陌生。
“妈妈,你还记得尤兰达女士吗?她曾住在对面的街道,在几年前,她被她的丈夫打死了。”
海拉握紧了拳头:“我还记得她的尸体被人们抬出来的模样。当时我哭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尸体吓哭的,但其实不是--当我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我想到了你,我害怕有一天,你也像她一样,被人们从家里抬出去。所以那天以后,我一直在收集女巫的信息。”
她加重了语气:“因为女巫能用巫术咒杀他!”
穆丽尔抖了一下。
海拉大步走向门口,她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再次回头望向自己的母亲:“妈妈,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我一直惊恐于与你的分离,但是你似乎并不在乎。”
“海拉!”穆丽尔喊道。
海拉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她别过头,不再看自己的母亲,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空气十分凌冽,海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城外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她一边跑一边哭,眼泪和血夹杂着寒意干在脸上,使得视线变得模糊。
她的眼睛很花,头也很晕,只是靠着直觉和经验向前跑,有几次差点踩到不能踩的地方。
直到她眼前出现那间小木屋。
天已经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小木屋立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橘色的灯光从窗户透出,仿佛大海中的灯塔。
在这一刻,海拉无比庆幸自己遇见了女巫。
她扑到了门前,用力地敲门,哭着喊着女巫的名字。
随后,门被打开了,橘色的灯光照亮了海拉。
老人惊讶地问道:“哎呀,小姑娘,你怎么了?”
这一刻,海拉才完全松弛下来,她扑到老巫婆怀里,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讲述、洗漱、包扎和入睡都像是一场梦。
海拉太累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自己经历的事情,就开始昏昏欲睡,当她再醒来时,看见老巫婆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
她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似乎在思考什么。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清晨的阳光撒在木屋的摆设和老人的银发上,让这一幕显得温馨且似曾相识。
海拉的手指动了动,老人便收回视线,看向海拉。
“睡饱了吗?”老人问。
海拉点头:“嗯。”
老人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妈妈。”
海拉愣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心酸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老人笑道:“我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如果我有女儿,她的年纪可能比你妈妈还要大。”
“那么,我希望你是我的祖母,”海拉说,“妈妈很少说她妈妈的事,她总说我幸福,因为她对我就很好,我过得比她小时候还要好……”
老人皱了皱眉,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哦,是吗?”
“是吧……”海拉不想再多说母亲的事,那会让她产生强烈的内疚感,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昨天晚上没有睡觉吗,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我要向你说明两点,孩子。”老人伸出手指,“第一,老年人的觉是很少的,你不需要觉得打扰我。第二,不是昨天……”
女巫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已经昏睡三天了。”
“三天?”海拉忍不住叫出了声。
“是的,孩子。”老人摸了摸女孩的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跑来这里的,你流了那么多血,但是你却坚持走到了这里,你真厉害。”
“嗯。”海拉竖起腿,把头埋在手臂里,重复道,“我很厉害。”
她想:能这么说的只有女巫了,只有女巫会夸我。
老人没有多问什么,她很快就为海拉端来了吃的,然后让海拉卧床休息。
在海拉休息的时候,老人则坐在桌子边,继续她的工作。
“你在做炸药吗?”海拉问。
“是的。”老人说,“冬天能干的事很少,所以我会趁这个机会多做一些。”
“需要我帮忙吗?”
“不,你躺着休息就好,孩子。”
海拉躺在床上,看着木屋的天花板,她已经睡得很饱了,无法再入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醒着能干什么。
现在和之前不同,原来她每次来女巫的房子,时间都很紧迫,她在这紧迫的时间里学习制造炸药,和女巫一起去森林,和女巫一起干一些活儿……那时候海拉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但是现在,当时间变得没有那么紧迫了,甚至可以不回家,只需要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海拉又觉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
这是一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已经熟悉这里的一切,但是却又无法像在家一样自在。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小时,海拉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人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是说……”海拉吞吞吐吐地,将自己一直在想的问题问了出来,“有没有人来森林找我?”
“……”老人沉默了。
在海拉以为她的沉默代表否定,正在难过时,老人忽然开口:“昨天,红松树下,出现了祭品。”
“啊!”海拉记得那个传说,女人们给女巫献上祭品和故事,如果得到女巫的认可,女巫就会帮你咒杀你的敌人。
“那是个可怜的女人,”老人说,“但她的眼神不够坚定。”
“哦……”海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屋内静了下来。
海拉在床上翻着身,她想问老人要不要帮助那个女人,但不知道为何,又问不出嘴。
她有点害怕。
往日她们也曾安静地度过某些时光,但从未有哪次,像现在一样,安静地让人有些难熬,海拉脑子里全是老人说的祭品和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感到自己心脏咚咚的响声传到了耳膜。
就在女孩的心灵备受折磨时,老人又开口了:“海拉,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去过的那个红山么?”
“我记得,”海拉说,“我们采集那里的石头做炸药。”
“我教过你开地下室门的方法,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海拉答道,“那里有很多书,你说过,那些都是女巫们留下来的。”
“是的,在很久以前,这世上曾经有很多女巫,后来女巫被围剿,人数越来越少……”老人说,“当她们逃亡到这里时,还有十几个人,她们靠着那些矿守住了这块地方。但她们能抵御强敌,抵御不了时间,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直希望这世上能发生奇迹,让我遇见另一个年轻的女巫,但你知道,年轻的女巫不会凭空产生……我越来越老,几乎已经听见了死亡的钟声……”
“不要这样说。”海拉说,“女巫都是不老不死的。”
“不,海拉,我已经老了。”老人在工作台上磨着石头,“我的头发白了,眼睛也已经花了,我总是会想很多……在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女巫们劝导我,和我说不要相信外界的人,也不要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会烧死我们,女巫的生命是很珍贵的,我们不能用它来做赌注,所以我一个人守着女巫们的智慧与遗产……”
“可是你帮了城里的女人,”海拉说,“你帮她们诅咒了她们的敌人。”
“是的,我不应该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我确实可以无视她们,但她们走到了我面前,讲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或许我应该感到庆幸,到了这个年纪,我的心依然不是冷的,我依然想要赌一把。”
你这样很危险……海拉想这样说,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一开始,她也想要祈求女巫帮她诅咒别人。
“作为一个孤独的女巫,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不透呢?我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毕竟,人和森林里的生命没有任何不同,出生,成长,衰败,死亡。”老人拿起石头,仔细端详,“然而,我还是会想,如果当初女巫们早一点发现这些矿会怎样,如果女巫们有更多的后代会怎样……”
女巫转过头,对着海拉笑道:“也许,女巫的女儿并没有消失,她们只是散落在各地。”
海拉觉得非常难过,她把头埋进被子,抽泣起来。
午饭过后,老人出门了。
出门前,老人亲了亲海拉的脸,说:“谢谢你,海拉。”
海拉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感谢自己,老人一走,她就搬了个椅子,坐在窗边往外看,等着女巫回来。
木屋外的小花园已经被白雪覆盖,老女巫曾经和海拉约定过,来年的春天会一起开垦花园,在里面种海拉喜欢的蔬菜。
海拉一直很期待春天的到来。
女孩坐在窗口,畅想着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自己和女巫会在花园里种什么。
她不吃不喝,一直坐到深夜,几乎要看不清雪地上印着的,老人远去的脚印。
海拉做了一个梦,梦见老人回来了,她带着穆丽尔一起回来,在雪地上留下了两串长长的脚印,她们对她微笑,老人抱住了冲出房门的她,摸着她的头说:“好孩子,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穆丽尔也笑吟吟地说:“从今天起,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在这里。”
当趴在窗台上睡着的海拉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个雪白的世界。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把女巫离开的脚印已经完全被雪覆盖。
她挺直身体,继续坐在那里。
老人昨天熬的汤早就冷了,海拉喝了几口冷汤,然后留下来了两碗。
她想: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做成,她们只是耽误了,等她们回来,自己就给她们热汤喝。
然而白天很快过去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老人还是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