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回来。”海拉想,“只是雪太大了,她已经很老了,在雪地里走路并不方便,所以,我应该出去接她。”
她打开门,带上女巫留给她的钥匙,走了出去。
雪很大,风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海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努力辨认着安全地带。
很快,她走到了人们和女巫做交易的地点。
刚走到那里的时候,海拉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原来红松树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节短短的木桩,被锯断的红松树倒在一边,与雪地融为一体。
海拉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她转过身,跑向自己从小居住的那个城市。
天已经黑了,大雪纷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民居窗户透出的光映在雪地上。
海拉贴着墙角,走在窗户下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从屋内传来,偶尔能听见几个关键词:穆丽尔、派罗、女巫……
似乎全城的人聊着同一个八卦。
两个男人从酒馆走出来,站在墙角小便。
“派罗真是命大,要不是穆丽尔及时打掉他的碗,他就被毒死了。”
“哈,那毒不是穆丽尔自己下的么?谁能想到,那个虔诚乖顺的穆丽尔竟然能做出那种事!”
“大概是被女巫迷惑了吧,穆丽尔说那个女巫给她毒药的时候,还说什么女巫的女儿呢……那个女巫肯定想不到,穆丽尔那个蠢女人,不仅没舍得杀死自己的丈夫,还吓得把一切都供了出来,现在伯爵大人已经命令人把那棵松树砍了,还派出了骑士,去山上抓捕女巫,据说那个老巫婆似乎往南边跑了……”
“穆丽尔现在正在牢里哭吧,哈哈哈,要我说,还是派罗打得不够狠,竟然敢反抗男人,女人这种东西……”男人挥着手,口齿不清地喊道,“都是勾引人的异端,都是邪恶的女巫,都应该被烧死!”
“……”海拉比自己想的还要淡定,她避开男人们的视线,继续往家走。
周围一片静寂,只有领居家那只冻得发抖的狗对海拉晃着尾巴。
海拉先走到那只狗身边,把它身上的狗链解开了,然后拍了拍它的头,把它赶走:“你走吧,跑得远远的,不要回来。”
然后她走进了自己家。
屋内酒气冲天,桌椅散架一片狼藉,酒瓶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派罗摊在床上,睡得如同一头死猪,呼噜声震天。
海拉走到厨房,拿出装油的瓶子,又拎起派罗没喝完的酒。
她把油和酒均匀地撒在房间里,然后拎起一个椅子腿,从壁炉里引了火。
在出门之前,她把火把一般的椅子腿扔进了屋子,又把门锁死了。
海拉看着房屋渐渐烧起,那是漫天大雪都无法熄灭的火,红色的火焰映亮了她的脸,和翕动的嘴唇。
当海拉走出城市的时候,火势已经变得迅猛,人们开始着救火,原本寂静的雪夜忽然骚乱起来,在人们喊叫声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在海拉离开时,那只狗又跑了回去。
这次,海拉没有拦它。
一直以来,海拉都很同情那条被拴着的狗,她觉得自己脖子上也拴着一条狗链,父亲拿着狗链,以自己作为人质,要挟母亲。
是的,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母亲的脖子上的狗链,所以自己是个罪人,连累了母亲。
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狗链有两条。一条在父亲手里,一条在母亲手里。
穆丽尔能对着派罗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我可是生下了你的孩子。”“我为你生下了她!她是你的孩子!”
穆丽尔并不想离开派罗,她也在以孩子要挟派罗。
她以为母亲是她的保护者,穆丽尔能忍住派罗的打骂,能做又脏又累的活儿,能在艰苦的条件下活下去。
母亲像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
可现在她才知道。
母亲是一个懦夫。
人都会有软弱的一面,可海拉不知道穆丽尔的软弱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总是能坠到更深处。
一直以来,海拉都可以直接把毒蘑菇放进锅里,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想要得到母亲的认可。
母亲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她热切地爱着她,希望她也能如自己爱她一般地爱自己,肯定自己。
为此,海拉什么都不怕,哪怕和母亲一起死。
而此刻,海拉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隐约察觉,却又不愿意承认的那一点。
穆丽尔恨她。
她的母亲,恨着她。
是啊,她应该知道的。
穆丽尔爱她,也恨她。
所以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她的丈夫。
派罗早就看穿了一切,他总是狠狠地骂她们,骂她们的亲密,骂她对她的爱,他像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虫,嫉恨着她们,又不肯放手。
女儿和母亲之间有一条天然的纽带。
是穆丽尔自己亲手切开了它。
海拉回到木屋,她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有一天,老人能推开门回来。
她像是在等待一个奇迹,她经常会跑到原来红松树所在的地方,看看那棵红松树会不会重新长出来。
最开始,那棵红松树下,还会有人献上祭品,依然有听到传说的女人来这里祈求女巫的帮助,她们跪在树桩前,哭着讲述自己的故事。
海拉坐在不远处的树后,听着她们的故事,心中充满怨恨。
她们总是在说着同样的问题,总是处于同样的困境。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令人同情,令人疲惫,令人厌烦,令人……憎恶!
为什么你们总要求助于女巫,为什么你们不能自己动手?
为什么你们拥有一模一样的人生,却永远都不知道改正?
活该、活该、活该!海拉想,你们都去死吧,像穆丽尔一样,去死吧!
然而每当她这样想时,又总有另一个自己在她脑海中责备她。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穆丽尔是你妈妈啊,她生下了你,她养你,她爱你。
--你还能逃到女巫这里,她能逃到哪里呢?
--她只有你了。
--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不,不是。海拉抱住了头,我不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最重要的人是那个打我们的男人,还有她自己。
她胆小、懦弱,她不舍得男人,也不敢离开他。
她从不知道我心中的想着什么,她也不在乎我想什么。
她只是一厢情愿地“为我好”,尽管我并不好。
她只是在表演,演一个美好纯洁善良的人,获得别人的夸奖并满足。
我可怜她,因为她很可悲,我也憎恨她,因为她的目光从未真正地看着我。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想把我也拉进去。
她把自己拴在那个男人身边,还想拴住我。
--不要找理由了,海拉,你当时已经猜到了那个献上祭品的人是你的母亲,但你却没有阻拦女巫。
我以为,我以为我离家时说的那番话会打动母亲。
--你没有资格说别人,因为你没有亲手把毒蘑菇放进他的碗里,杀死他。
母亲会阻拦我。
--那就杀了母亲。
可是母亲爱我。
--你母亲害死了老巫婆……
也许老巫婆没有死。
--如果你如此坚信,为什么不去打听你母亲,那个男人和老巫婆的下落。
不、我……
--你很懦弱,海拉,你是个弑父恨母,连累女巫的罪人。
啊……是的,我是个罪人。
海拉想,我在赎罪。
她背负着所有的压力,像个服刑的罪人一样,守在小木屋。
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她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研究炸药上,她还记得女巫和自己的约定,直到炸药技术炉火纯青,才开始放置炸药。
为了不让炸药误伤老巫婆,她细心地在树上做了一些只有她和老巫婆才懂的标记。
人们总说她像女巫,最终,她确实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女巫。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城市里流传的女巫传说慢慢变了样子。
直到有一天,海拉发现自己鬓边长出了白发。
发现白发的那天,她对着镜子“啊”了半天,可因为太久没有出口说话,说不出一句成型的话。
那一刻,她才明白,老巫婆不可能回来了。
因为海拉自己也已经老了。
……
女巫们的聚会已经结束,窗外彻底安静了。
海拉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在讲述的过程中,她似乎慢慢拾回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词不达意,能让面前的女孩听懂多少。
“所以……”海拉重复道,“她好,我坏。”
狄赖依然皱着眉,她的表情忧伤,语气却很坚定:“我不这样认为。”
“什么?”
狄赖说:“我喜欢你说的那个老巫婆,传说中老巫婆会吃掉小孩,但是你和那个老巫婆都对小孩很好。”
“不,我讨厌小孩。”老人说,“……小孩、很愚蠢。”她低声说:“幼稚,自私,还会带来……麻烦。”
狄赖说:“不,小孩不是这样的。”
老人摇头:“是。”
“不是,这不是小孩的错!”狄赖摇头,“也不是你的错!”
“不,是因为我,她、帮我妈妈,才、有背叛。”
“听着,”狄赖说,“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说,你妈妈背叛你和女巫,是你妈妈的错,与你无关!”
“有关!”海拉说,“她是我、妈妈。”
“那又怎样,老巫婆选择去帮你妈妈,是老巫婆自己的决定,你不需要内疚。”
“什么?”海拉因为这句话,生气起来,“她是、为了我!”
狄赖叫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是大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没有我!她不会、那么做!”
海拉和狄赖瞪着彼此,她们两个同样固执,谁都无法说服谁。
过了一会儿,海拉叹了一口气,移开了目光,道:“讨厌的、小孩子!”
这一句话仿佛一把火,点燃了狄赖心中的炸弹,狄赖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喊道:“小孩子、小孩子!我真是受够了,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说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了?年纪大又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世界就是被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搞得这么烂的!我和欧若拉就是被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舍弃的!”
她气愤地盯着海拉:“你又说我像原来的你,你又说讨厌我,你就那么厌恶原来的自己吗?你活得那么凄惨吗?”
“你说什么?”海拉问,“你为什么不懂?你、你没有、妈妈吗?”
“我有啊,我没有说过吗,我不仅有妈妈,还有爸爸,不过他们跑下我跑了。”狄赖说,“他们不爱我!”
海拉震惊了,她在心中想过无数次穆丽尔是否爱自己,是否恨自己,但每当想到那些的时候,她都充满内疚。
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孩子,直截了当地说出父母不爱自己的事。
“怎么……可能?”海拉问。
“怎么不可能?”狄赖说道,“如果他们爱我,为什么要用恶毒的话咒骂我,为什么要用厌恶的表情看我?爱我只是个借口,他们只是想发泄自己的怒气罢了,他们不愿意接受自己是个坏人的事实,所以把错推到我身上。在他们面前,我像卡喀亚一样,是一个奴隶。”m.81book.com
“你……”海拉说,“你妈妈……生下了你……”
“是啊,这不是一个更可笑的问题吗?”狄赖说,“她们可以选择是否要孩子,是否生下孩子,但是孩子无法选择,只能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她不想有孩子,那她为什么要做会有孩子的事呢?”
“因为……因为……”海拉结结巴巴地说,“快乐?”
“哈,快乐?因为她一时的快乐,她就要养一个她不喜欢的孩子?她不知道她会有孩子吗?她没有做好准备吗?不是成熟的大人吗?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她快乐了,却不想为快乐的后果负责吗?”看到海拉哑口无言的表情,狄赖继续说道,“我知道原因的,大家和我讲解过,更多人是因为无知和软弱,她们没有保护好她们的宫殿,她们的种子被其他人夺去了,所以她们才会憎恨她们并不需要的果实。她们的母亲,她们经历过这一切的长辈们,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没有好好地教导她们,但这并不是孩子的错,因为果实无法选择在哪颗树上结果。”
海拉惊得说不出话。
狄赖大声道:“这个世界是你们这些大人创造出来的,你们带给我们一个这样的世界,你们不喜欢它,我也不喜欢它,可你们不改变,还不负责任地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然后说孩子不喜欢它是一种罪,这是一件多可笑的事!你们这些懦弱的大人!”
人们总说,孩子什么都不懂。
不,她懂,她是人,她会思考,她并不是任人描绘的白纸,也不是柔弱无措的小白花。
海拉说:“那不是……我妈妈的错,她也是这样被教导的,如果我都不理解……还有谁理解她?”
狄赖问:“好啊,我理解她,然后呢?”
“然后……”海拉愣住了,“然后……”
“然后我要抱着她,哭着安慰她吗?作为一个孩子,拯救一个比我大得多,比我活得久,比我强得多的大人吗?她的苦不是我造成的,而我的苦却是因为她,如果她想要我的支持,她为什么要把她受苦的原因归结到我身上?”狄赖问,“如果她认为我是一个如此厉害的孩子,一个神一样的人物,她为什么不尊敬我,反而要去拜神?我连她打我都躲不过,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救她?哈,我只会恨她,是的,我恨我的妈妈。”
海拉惊讶得无法言语,面前这个女孩的语言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既令她恐惧,又使她畅快。
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像一个小恶魔,说出了她心中一直不敢直视的内容。
她记起自己一直不愿回忆起的过去--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那个雪夜,看着燃烧起来的家时,说出的话。
那时,她说的是:“妈妈,我也恨你。”
她一直因为自己曾经说出这句话而内疚,但同样的话,却被面前的小女孩直白地说了出来。
“是啊,我也尝试理解过我妈妈,当我理解她的时候,我觉得很痛苦,因为一旦我理解了她,那就代表我受的苦都是合理的。可那一点都不合理!”狄赖说,“如果她真的爱我,我能感觉到她爱我,我会呼吸顺畅,我会心情愉悦,我不会讨厌自己,也憎恨她!如果我过得很高兴,我当然会庆幸自己出生,但是我没有,我总是想问她,为什么生我,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世界,我明明不想来,我明明宁愿死掉,或者不出生!是啊,是啊,我原来也生过病,我生病的时候,没人照顾我,他们还会觉得我病恹恹的,很烦,让我离远点,不要传染他们。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是不是我死了,他们才会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照顾我。”
“你、活下来了。”
“是我自己,在他们抛弃我的那一瞬间想活下来,才活下来的。是我自己,和人打架、翻垃圾桶、偷面包、摘野果……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妈妈不要我,我就当我自己的妈妈!”
“你之前、说你、你生命很重要……”
“是的,”狄赖强调,“但那不是她的功劳,而是因为我,和我的同伴,莉莉丝、塞赫美特、贝斯蒂、伊迪萨……还有欧若拉。”
“我不懂……”海拉抓着自己的头发,“你这样……自私、爱又算什么呢?”
狄赖尖锐地反问:“若是爱真的能拯救一切,你们又为什么要向女巫求救?”
海拉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一直、骂她们,你很轻松,可、可她们要怎么从那个环境中脱出?你们、你们就能打破那个、绝境吗?”
“当然,那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我们会反抗,我们有勇气,我们和你们不同!”
“你们就不怕自己成为妈妈?”
狄赖说:“我就是欧若拉的妈妈。”
“假如欧若拉也、这样想你?”
“不会的,因为我除了爱,还有刀。”狄赖说,“假如有人伤害了欧若拉,那个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抓住他,用小刀割断他的喉咙,剥掉他的皮,拆掉他的骨头!”
“正因为我知道什么是痛苦,”女孩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所以我的女儿欧若拉,她一定要过得比我还要好,还要幸福!她会成为最自由,最快乐的女孩!”
狄赖的话像是一道道闪电,直直地劈在了海拉心中,激起了一片难以熄灭的火花。
这个孩子能看懂她的表情,但是她不像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人的表情,想着要如何讨好那些大人。
面前的小姑娘,强大得像是一个无畏的勇士,海拉甚至有些嫉妒她口中的“欧若拉”。
她曾经嫉妒过很多东西,包括那棵红松树。
为了给那棵生病的树配药,老女巫需要去森林的各处采草药,那时的海拉觉得自己的母亲甚至没有像老女巫关心松树那样,关心她。
海拉忽然发现,即使她的头发白了,她也依然是那个孩子,依然纠结于母亲的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如果有了女儿会怎样。
不,她曾经想过的……她曾经想过,如果防火那天,那只狗和自己一起走了,会怎样。
她会好好地养它,使它的骨头不再凸起来,下雨下雪的时候,她会让它待在屋里,和自己一起烤火,她不会骂它,也不会打它,如果有人欺负它,她会冲上去,和那人打架……
她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要它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好。
而如果她有女儿,她会和女儿一起探索森林,一起在花园里种花,一起摘野菜,吃野果。
最后,她会希望她的女儿,健康、活泼、快乐……并且自由。
海拉忽然想起老女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海拉。”
“那棵树,不麻烦吗?”小时候,海拉曾经这样问过老女巫。
“不,”老女巫抚摸着树干,说,“这棵树一直在陪伴我,也听我说了不少毫无意义的话。”
“啊……”海拉捂住脸,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是一个笨拙的人,没有人告诉她该如何和其他人相处,她也没有获得过足够的尊重与爱,所以她只能变得孤僻和无措,一边紧紧抓着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一边内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老女巫的累赘,是她拖累了老女巫,自己对老女巫毫无价值……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罪人,从未细想过老女巫最后的那句“谢谢”。
壁炉里的篝火还在燃烧,海拉捂着脸不发一言,过了很久,她才平复好心情。
当她抬起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女孩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壁炉里的火太温暖了,还是因为本来就在感冒,亦或是刚才吃的草药起了作用,女孩睡得很香,刺猬一般的头发和愤世嫉俗的脸也显得柔和起来。
海拉不由得笑了起来。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然后拿起毯子,盖在女孩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您好,有人吗。”
门外的人显然知道她的听力不好,刻意提高了声音。
海拉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黑发红眼的女人。
“您好,女士,我是莉莉丝。”那女人笑道,“我来接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海拉一边说,一边侧过身,为她让路,让她看到狄赖,“她睡着了。”
“哎呀,狄赖,怎么睡着了?”莉莉丝走到狄赖身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女孩的脸,“感冒好点了吗?”
“哦……”狄赖揉了揉眼睛,“莉莉丝。”
海拉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海拉。”
“您好,海拉女士。”
“嗯……嗯……”海拉应了两声,她曾经透过窗户看见过很多次莉莉丝,如今她很想和面前的女人多说几句,可她独自一人太久了,又不知道该如何“成熟”地与人交流,最终,她只问出了一句话,“你觉得……母亲……怎样?”
这句话没头没脑,海拉问出后便有点自责自己的笨嘴笨舌,但是莉莉丝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回答。
“人们总是在绝望的时候找母亲,可是这个世界正在谋杀所有的母亲,人们一边谋杀母亲,一边祈求母亲的庇护。”莉莉丝看向海拉,“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所以我想改变这一切--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女儿。”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海拉愣住了。
莉莉丝站起来,拉起狄赖的手,和海拉告别之后,离开了木屋。
刚走出木屋的时候,狄赖还在打哈欠,可是没走几步,她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今天晚上过得怎么样?”莉莉丝问。
“还不错,”狄赖晃着莉莉丝的手,蹦蹦跳跳地说,“我听了她的故事,还给她上了一课。”
“是吗,”莉莉丝故作惊讶,“你给她上了一课?”
女孩得意地翘起了鼻子:“当然了,莉莉丝小姐,我懂得可多了,我可是很厉害的呢。”
“所以你才这么开心啊。”
“也不是全是那样……”狄赖有些扭捏,“之前,从来没有人接我回家。嘿嘿嘿嘿,我一直想有人来接我。真开心。”
狄赖忽然伸出手,指向天空:“你看,星星真亮!”
莉莉丝也抬起头,看向天空。
夜空美得出奇,肉眼就可以看见繁星密布的银河。
“莉莉丝。”
“嗯?”
“我觉得海拉……哦,我是说那个老女巫,她不是个坏人。”
“嗯。”
“我想和她成为朋友……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同伴……我、我其实挺喜欢她的。”
“嗯。”
她们牵着手,从山坡上走下,走到了营地。
狄赖忽然站住了:“莉莉丝,今天听了海拉的故事,我就有话想和你说。”
莉莉丝回头,问:“什么。”
“很久以前,我有时候会想到死,我一直怨恨着我的母亲和父亲,因为他们让我出生却又厌恶我……”狄赖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地说,“但是莉莉丝,我现在好像不怨恨我的出生了,虽然我依然憎恶他们,可我现在很开心。我觉得活着也不错,因为我喜欢你们!”
她说完之后,又有些害羞,急急地撇下一句“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就跑向了帐篷。
留下莉莉丝站在原地。
“嗨呀,狄赖,你回来了……哦,小家伙怎么跑得那么快。”在火堆边守夜的贝斯蒂转过头,问道:“莉莉丝,你怎么在揉眼睛,是眼睛里进东西了吗?”
“啊,不。”莉莉丝捂住了眼睛,笑道,“我只是在高兴。”
说完,她扬起头,看向远处的小木屋。
海拉盖着毯子,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着。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同一天说这么多话,想这么多事了。
她抚摸着手里满是符号的纸张,这些纸是她几十年来的心血,而那个加锁的地下室里,还有数代女巫们智慧的结晶。
即使她看不懂那些字,她也知道那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所以她也像之前的老巫婆一样,兢兢业业地守护着它们。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孤零零地守护它们,直到死亡。
然而今天,她终于明白了老巫婆曾经和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最后那天的“谢谢”,和某天的那句“对不起”。
老巫婆曾经说过,说那些下定决心的女人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神,那么,那些坚定的女人们为什么不自己杀掉她们想杀的人?
是啊,她们和没有亲手在汤内扔下毒蘑菇的海拉一样。
她们太孤独了,所以她们寻找母亲,想要得到母亲的帮助。
老巫婆知道这一点,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也会帮助她们。
因为……“她们也会叫我妈妈”
当老巫婆说对不起的时候。
她想说的是--对不起,是我们这些长辈没有创造出美好的世界,才让你们如此辛苦。
“啊……”海拉把纸盖在了自己脸上,脑中回荡着刚才那两人的话。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如果我的妈妈不要我,我就当我自己的妈妈!
--人们总是在绝望的时候找母亲,可是这个世界正在谋杀所有的母亲,人们一边谋杀母亲,一边祈求母亲的庇护。所以我想改变这一切--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女儿。
是啊,你说得没错,海拉想,女巫的女儿并没有消失,她们只是散落在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