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习惯它,孩子。”老人说,“如果没有这些巫术,我的脑袋早就被骑士割下来了。”
她没有像穆丽尔一样祈祷,也没有露出嗜血的表情,她只是很平淡地说出了使用巫术的理由,就像说今天吃什么一样自然。
她甚至对着某个地方扬了扬下巴--那边散落着生锈的铠甲,和零碎的枯骨。
和老人在一起的时光太过快乐,海拉经常忘记那个老人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老巫婆。
只有在这种时候,海拉才会意识到老人是个真正的女巫,一个与班布尔神、骑士们为敌的战士。
老女巫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她有时候很凶残,有时候又很温柔。
每隔一阵,她就会带着药水和药草去那棵红松树下。
老人把药草做成火把模样,点燃,小心地把烟引向红松树,熏了一会儿之后,老人把火灭了,把药水涂在树上。
海拉好奇地看着:“这是巫术吗?”
“是的。”老人笑道,“这是女巫的智慧。”
海拉又问:“这样就能把那些人咒死了吗?”
女巫闻言,哈哈大笑:“天哪,孩子,你在想什么?这是一种医术。”
老人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大树:“这棵树生病了,所以它的树叶才会变成红色。”
海拉惊讶极了,她一直觉得这棵红松树美丽而特别,却没想到那是一种病。
老人伸出手,抚摸着树干:“这是一棵很长寿的松树,它已经活了很久。在女巫们还活跃在世上,被众人尊敬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了,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
海拉问:“之前有很多女巫吗?”
“是的,这世上曾经有很多女巫,”老人露出了寂寞的笑容,“但是现在,整个林塞山脉只剩下我了。”
她的笑容让海拉心碎,她想起自己原来听说过的,无数个关于女巫的故事。
“这不公平,人们总说女巫很坏,”海拉愤愤地说,“我听说,就是因为有女巫的诅咒,这里的人们打妻子时才有所顾忌。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说你很坏,希望骑士杀死你。啊……那些人会不会把你出卖给骑士?”
“别担心,孩子,我会进行挑选,大多数不够坚定的人都被我拒绝了。”老人答道,“我是一个活了很久的女巫,我可以用我的眼睛看透一个人。那些下定决心的女人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神,看到拥有那种眼神的年轻人,你很难不去帮她们。”
“你是为了报酬吗?啊……我是说,她们献上的祭品?”
“我已经老了,森林的馈赠就可以让我活下去,比那更珍贵的,是那些孩子的未来。至于反馈,我已经拿到了……”老人笑道,“我的名字很特殊,她们有时候会叫我妈妈。”
海拉不明白,她更加忿忿不平。
“你吃亏了!”女孩叫道,“你承受了那么大的风险,应该得到更好的回报。”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海拉,那慈祥的目光让海拉愧疚起来。
“……对不起,”海拉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一直以为这里住着一个老巫婆。”
这个老人并不是传言中,人们恐惧的那个老巫婆,她把生病的海拉带回家,照顾她,喂她吃药,为她熬汤,还对她微笑。
“我不应该叫你老巫婆,比起你,我还更像老巫婆,你看,我有一个鹰钩鼻,脸看起来也很刻薄。”女孩自嘲道,“妈妈说,我的长相结合了她和我爸的缺点,看起来就很不讨人喜欢。”
老人笑道:“不,孩子,你误会了,我并不会因为别人叫我‘老巫婆’而生气,相反,在女巫活跃的年代,‘老巫婆’是一个荣誉,每一个老巫婆度过的年月都能凝结成生存的智慧,她们会用这些智慧指导年轻的孩子,让她们拥有更高的起点。”
“那女巫为什么会消失?”
“因为她们的智慧没有用在杀戮和掠夺上,她们的爱太多了,给了不该给的人,女巫们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想其他人,所以对于那些‘恶’没有清晰的认知,这是致命的弱点。”老女巫伸出手,指向天空,那里盘旋着一只苍鹰,“孩子,看看天空吧,雌鹰们强大又勇猛,它们的鹰钩令人望之生畏,而你,拥有和它们类似的鼻子。”
海拉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的眼睛亮了:“那我也能成为女巫吗?”
老人反问道:“你想成为女巫吗?”
“我想,但是,我怕我来不及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巫,”海拉犹豫道,“因为我不想活太久,我希望自己在20岁时就死掉。”
老人问:“为什么?”
“因为当我年纪变大,就会老,会丑,会变得不可理喻,会折磨周围的人,还会被周围的人折磨、讨厌,生活得很痛苦。”海拉回答,“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很害怕。”
女孩对于成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这种恐惧来自于哪里,她只知道自己周围的女人们所过的生活让她感到恐惧,看着她们,就觉得长大仿佛是一个魔咒。
而周围所有的女人,无论原来多么灵动聪慧,年纪大了以后,都会变得趋同,她们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麻木的疲倦,总是不自觉地抱怨起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总是对年轻的女孩指指点点,忧心她们勾走自己男人的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对家庭的付出。
人们总对年轻的姑娘说“珍惜现在的年华吧,趁早找个好人家,等你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又对年长的女人说“你都这个岁数了,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了,不被男人喜欢不是很正常的么”“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吧,这才是你最该去做的事”。
她们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人们一边歌颂花朵的美丽,一边惋惜花期的短暂。
当短暂的花期过去,这朵花就失去了观赏价值,再也吸引不到别人的视线,只有成为肥料才能得到称赞。
所以对于一朵花来说,最好的方式,是在花期最盛的时候死掉,这样就不会经历枯萎和衰败的痛苦,还会被人惋惜,歌颂。
于是海拉偷偷设定了一个自己认为应该赴死的年纪,这个死亡时间让她觉得安全,当她痛苦时,她会想“没关系,到了20岁,我就解脱了”,当她委屈时,她也会想像自己在20岁死去时,妈妈会多么伤心,多么痛苦,多么怀念她,甚至整日以泪洗面。
每次这样想,她都会流泪,一边因为自己的逝世而难过,一边因为母亲的痛苦而共情,但在这之中,还有一丝快乐。
那是一种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不够珍惜自己的母亲的快乐,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很解恨,也很解压。
这是海拉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死亡计划。
她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大人非常讨厌“死亡”这个话题,一提起死亡,他们就会大发雷霆。
“这只是个玩笑啦……”海拉呵呵地笑了两声,干巴巴地说道,“谁知道我20岁的时候什么想法呢,说不定那时候,我就不想死了……不过就算我活下来,我也不想生孩子。活着一点都不开心,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
她越想缓解气氛,就越语无伦次,于是她便停下来,不安地看向那个沉默的老人:“如果你不想听这个的话,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不,不……相反,我在想要怎么和你说我想说的话,”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海拉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和自己道歉,但这句话让她莫名地得到了一些抚慰。
“孩子,先不要去想那么久远的事,”老人说,“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教你怎样成为一名女巫。”
……
老人的讲述停了下来,她起身走向灶台,锅里药水的沸腾翻滚着,药香充满整间屋子。
狄赖咳嗽了两声,看着老人走向灶台,将药水倒进碗里。
“你生病了吗?”狄赖问,“我可以带你去看医生,我有一个医生朋友,她的医术非常高超,我还有一个会采药草的朋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老人把碗递给了她。
狄赖有些惊讶,又有点感动,她没有想到老人竟然会专门为她熬药。
于是她郑重地端起碗,吹去上面的热气,抿了一口,之后,女孩郑重的表情扭曲了:“好烫,好苦。”
在她把脸皱成一团的时候,老人递给她一个罐子。
这个罐子让狄赖愣了一下——小巧的罐子里,装着红色的果酱。
狄赖端起碗,用力地吹凉它,然后大口大口地喝完,又打开罐子,挖了果酱放进嘴里。
这是她第一次吃红果酱,酸甜的味道压下了药汤的苦。
“你和我想的不同。”狄赖把碗放在一边,小声嘟囔道。
“什么?”老人皱眉。
“我是说,你和我想的不一样,”狄赖提高了声音,重复着自己的话,“你好像总是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总是‘嘭’‘嘭’地……后来,就听不清了。”
狄赖忽然意识到,上次,老人并不是不理她,而是没有听见敲门声,她,“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诉我……”
“很少……很少有人同我说话,”老人说,“我……会忘记、怎么说。”
“哦……”狄赖再次难过起来。
传说里,林塞山脉的老巫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真正的老女巫,独自住在这个小木屋里,人们不喜欢她,卡喀亚她们也认为她是敌人。
她腿脚不利落,听力受损,视力也在减弱,说话时会无意识地提高音量,看东西时会皱起眉头。
所有人都以为她凶恶且难以亲近,所以她极少和人交流,极少说话,乃至真需要和人说话时,她常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使再给狄赖讲自己的过去时,也是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
狄赖努力理解着面前的老巫婆的话,这个老人和传说中凶恶的老巫婆不同,也和故事里慈祥的老巫婆不同。
狄赖问:“所以,最后,那个老巫婆教了你怎样成为女巫,你继承了她的巫术和房子,留在了这里,对吗?”
如果只是这样,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结局,男人停止了家暴,母亲继续虔诚,孩子找到了朋友。
但很显然,故事并没有停止在这里。
“不,”老人摇了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后来,我发现,那个男人……还在打我妈妈。”
……
红果的季节很快过去了,在森林里的树叶落了厚厚一层之后,冬天来临了。
“万能的班布尔神啊,请保佑我们平安、健康、幸福。”穆丽尔坐在神像前的长椅上,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着。
和母亲一起来到神殿的海拉摆着同样的祈祷姿势,却心不在焉,她甚至偷偷眯起眼睛,偷看班布尔神的神像。
海拉知道科尔里奇国最大的班布尔神像在首都费尔顿城的大神殿里,但面前的神像已经是她见过的,最大的石像了。
班布尔神手持利剑,威风凛凛地看着自己的教徒。
海拉想:这真是太奇怪了,人们都信仰班布尔神,但班布尔神却只是个石像,人人都恨女巫,女巫却是真实存在的人。
“咳。”身边的母亲轻咳了一声,海拉马上闭上眼睛,继续祈祷。
祈祷之后,神殿里的神官像往常一样讲解班布尔神的传说。班布尔神是神明,神明的传说只存在于过去,人们的口口流传和记录中,除了大神殿主教偶尔听到神谕之外,很难再有新的变化。
所以神官每天都在讲同样的故事,每年、每月、每日都在重复,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鹦鹉。
海拉听着听着,思想又飘到了森林里。
于是,在祷告结束之后,海拉便找了个捡柴火的借口,想要离开。
“海拉!”穆丽尔皱着眉,拽住了自己的女儿。
海拉停住脚步的,看向母亲拉向自己的手。
“妈妈,你的手腕怎么是紫的?”女孩问。
穆丽尔猛地抽回手:“可能是冻的吧。”
“可是……”
“没有可是!海拉,我之所以忍耐,都是为了你和这个家!”穆丽尔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中提高了,她看了看四周,重新挂上笑容:“不要和大人顶嘴,也不要管大人的事,海拉。”
“哦,那我多捡点柴火回来,让家里暖和一点吧。”海拉挤出了一个笑容,像以往一样,当她转过头时,那个笑容就消失了。
她没有等母亲再说什么,大步向森林跑去。
现在是冬天,海拉就很难再以摘野菜和蘑菇的理由去森林了。
往年的冬天,海拉都会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做点小工艺品添补家用,但是今年冬天,在家里的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她感觉自己和母亲都处在一个爆发的临界点,她们两个都带着虚假的面具,以至于和母亲相处的每一秒都像是一种煎熬。
海拉跑出城市,爬上了山,干枯的树叶被她踩在脚底,发出细碎的声音。
经过几个月的洗礼,海拉已经对山路已经很熟了,现在不需要老人带路,她也能找到女巫的木屋。
老人第一次看见海拉自己跑来时十分生气,因为一不小心,这个女孩就会被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炸飞。
海拉并不在乎,她笑嘻嘻地说:“死就死吧,死在你的巫术下,比其他死法好多了。”
老人会因为海拉的话而更加生气,但最终,她还是会让海拉进她的屋子,为她准备美味的食物,教她她想学的女巫的知识。
海拉知道老人总是在等着自己,因为女巫的小屋总是很温暖,壁炉里烧着火,桌子上摆着精心准备的食物,和所有与学习相关的材料。
老人有许多手写书,据说那些都是世世代代的女巫们传下来的,只是海拉不认字,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但是海拉并不在乎,因为她对那些书上记录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她只想学自己需要的——那个会爆炸的东西。
当她表现出对炸药的偏爱时,老人非常惊讶。
“你为什么不学医术?”老巫婆问,“医术可以救人的命。”
海拉说:“我不想救人的命,我只想把那个人炸飞!”
“那个人?”
“我爸。”海拉恨恨地说,“他总是打我和我妈妈。”
“他一直那样做?”
“……不,”海拉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现在只打我妈妈。”
发现穆丽尔身上的伤并不困难,虽然随着天气渐冷,那些伤被隐藏在衣服下面,但带着伤的穆丽尔身体表现总是有些不同,被撞到的时候会忍不住蹙眉,或者倒吸一口气。
往年的冬天,也是穆丽尔挨打最多的时候。
派罗在外面做一些体力活,而这些活到了冬天会减少,于是派罗待在家里的时间增加了,收入也会变少。
若是父亲不在家,家里就会很平静,而一旦他在家,家中就充斥着低气压。
派罗也能感受到这点,所以他总是骂骂咧咧,露出一副不顺心的表情。
当他找不到穆丽尔和海拉的错处时,表情也会变成一种错——“我为了养你们,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受够了气。而你们呢,就给我看这张丧气脸?”“你们两个联合起来瞧不起我是吗?”
这个在外人面前老实、憨厚、对所有人笑脸以待的男人,只敢在家里对妻女扬起拳头,把外面受到的所有的气都撒到妻女身上。
但他本性又是怯懦的,所以他才会在海拉威胁自己之后,收敛自己的暴力行为,背着女儿偷偷打妻子。
海拉不知道穆丽尔想不想让自己发现那些伤,母亲表现得很奇怪,她似乎想装成轻松的模样,但有时候也在海拉面前露出痛苦的表情与动作,然后观察海拉的反应,若是海拉询问她,她会说“没什么,不用担心”,仿佛海拉问了什么多余的问题。若是海拉不问,她又会生气,甚至会对海拉挑刺,责备她“我都这么辛苦了,你为什么还在偷懒”。
海拉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母亲满意,似乎无论怎样,母亲都不满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死那个男人了吧。海拉想,如果妈妈阻拦我,我就不告诉她。
也许等我做完这一切以后,妈妈就会夸奖我。
“我喜欢那个爆炸的东西,它能把那个垃圾炸成碎片……”海拉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太多阴暗想法。
海拉猛地抬起头,观察女巫的表情,她害怕女巫露出像母亲一样的表情。
老人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海拉。
海拉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其实……我认识蘑菇,那天篮子里的毒蘑菇,是我故意放进去的。”
她揪着自己的衣服:“你说森林并不是只有馈赠,可是那些毒蘑菇,对我来说,也是馈赠。”
当然,她知道毒蘑菇没有用,最开始,是穆丽尔带着她一起上山,教她什么野菜好吃,什么蘑菇有毒不能吃,而后来海拉独自上山,每次回家,穆丽尔也会挑选篮子里的东西,清洗它们。
那次不是海拉第一次在篮子放毒蘑菇,但没有一个毒蘑菇进到派罗肚子里。
“我想毒死他。”海拉恨恨地说,“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人打妈妈了。”
她希望派罗消失,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和母亲面前。
“哎……”老巫婆叹了一声,说道,“孩子,这件事不应该由你去做。”
“那应该由谁做呢?谁能救我和妈妈呢?”海拉问,“我是妈妈的女儿,自然应该由我来救妈妈。”
“如果你失败了呢?”
“不,我不会失败,我会和他同归于尽,只要我和他一起死,妈妈就能自由了。”
那男人会死,拖累了妈妈的自己也会死,而妈妈会获得新生,同时她还会怀念那个为自己奉献出生命的女儿。
海拉觉得这是个比自己活下来更好的结局。
“你不应该这样想,孩子。”老人露出了悲哀的表情,她对着海拉张开双臂,“来,让我抱抱你吧,我的小姑娘。”
海拉扑进了老巫婆怀里,感受着巫婆的手在自己头上轻轻抚摸。
巫婆的手皱得像大树的枝干,粗糙却温暖。
“好吧,我会教你怎样做□□。”巫婆叹道,“但是我们得小心,那东西非常危险。答应我,在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女巫,熟练掌握它之前,不要随意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