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县内逃民遍地,街景萧条。
土地是农民的命,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放弃安生立命的根本?
杨思焕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准备上车时,听到呜呜的哭声,回头循声去看,声音又突然没有了。
春春撩开车帘:“大人在看什么?”
“方才,你们有没有听到哭声?”
春春摇头,车妇则问她:“大人,先去城隍庙还是县衙?”
杨思焕这才想起斋宿的事。
和明清时期相似,大犁的地方官员到任前三日必须要去辖区的城隍庙里祭拜、斋宿。
民间有传闻,说新任的官员身上有灵气,半夜会梦见藏在城隍庙里的冤魂,听她们诉说自己的冤屈,进而替她们平反。
还有一说,新县官是阳间城隍,受天官之命,护一方太平。
所以新官进城隍庙斋宿就成了惯例。
杨思焕坐定,扶额闭目:“去城隍庙。”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几重小巷,终才到了城隍庙的所在。
杨思焕下了车,看到破败的围墙上随风摇曳的野草,心中有些失落。
陛下降罪,革了她礼部侍郎一职,迁她到太康县。
那时候,周世景看着她吃不下饭,一副抑郁不得志的样子,就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你看过《孽狐缘》,那你可还记得那本书里的何光远先生?”
杨思焕当然记得。
她才看那本书时,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也还不知道那书的作者就是周自横,就兴致勃勃的跟周世景讲书里的故事。
她中举的那天夜里,和周世景并肩坐在院子里看聊天,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何青天”那样的人。周世景只是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然后笑了笑。
但她后来入了仕途,看过太多尔虞我诈,才晓得,周世景那笑里的意味。
她想,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局中人,又如何空得出手去帮别人?所以,她后来就再也不提那个名号了。
她恹恹地回:“是断案如神的何青天吗?”
周世景点头。他突然提到那本书里的人物,杨思焕以为他要借此鼓励她—-安慰她做知县反而更贴近民生,实现年少时的抱负。
然而周世景并没有,他只看着她道:“那位何青天的原型,是武德年间的刑部侍郎,讳奉天,是我祖母的至交。她曾在太康县做过十年知县。”
杨思焕眸中一亮:“这么巧!也是太康县吗?”
“是。”周世景看着她笑了,然后慢慢地说道:“足见你们冥冥之中,是很有缘份的。”
那位曾是杨思焕年少时的偶像,听周世景这样说,她精神突然因此好了起来,一时忘了背上的伤痛,爬坐起来追问:“那她可有后代?可也是同她那般聪敏的清吏?”
却听周世景淡淡地说:“何大人女息凋零,没有后嗣。她仙逝之后,太康县的百姓为了纪念她,便将城隍塑成她的模样,世代朝拜。”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听周世景说:“所以你去了以后,记得替我奉柱香给何大人。”
她愣了一下,那时候,她已经猜到周世景不会跟她赴任了,即便他身体康健,即便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他:“我会的。”
五月的午后,天气格外闷热,庙里没多少香客。
腿了色的匾额上看不清字迹。杨思焕抬脚迈入大堂,扔一把铜钱到木匣里。想上香,却见旁边的香盒是空的。
历多年所,城隍雕塑掉漆严重,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护院的老翁听着铜钱声迎出来,看到有香客正盯着雕塑望得出神,似乎颇有所感。
他于是悄悄将这香客打量一通,见她穿了件布衫,系了同色发带,同不远处书院的学生并无二致,便出声道:“已经很久没人施过香油了。小相人要上香吗?”
“相人”是对秀才的尊称。县学里的学生多未通过童试,离秀才还远,但她们一般很乐意听人唤她们作“相人”。
杨思焕转过头:“是,还有吗?”
“三文钱一根。”
杨思焕摸着袖袋,犹豫了一下,问老翁:“这钱会用来修葺寺庙吗?”
他笑了:“修庙?这些哪里够啊...不过小老头无儿无女,要这钱也无用,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余下的添些香烛罢了。”
杨思焕颔首,然后取了一两角银给她。“晚辈要在这庙里斋宿几日,烦请翁翁多备两份斋饭。”
老翁听了这话,上前两步,再次将杨思焕细细打量过:“莫非......阁下就是新任的知县大人?”
杨思焕抿唇微微一笑:“正是晚辈,不知这庙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老翁讶异的半张着嘴,半晌才缓过神,他没想到新来的知县这样年轻,忙道:“有的,有的。小老儿这就去安排。”
一番推辞之后,老人家还是收下了银子。但这庙里伙食着实清淡,晚上春春端了一碗粥来,碗上的豁口亦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杨思焕坐在桌前,对着白菜豆腐迟迟不下筷子。
老翁适时赶来,见状感叹道:“大人可是没有胃口?”想来她这些年,大鱼大肉是吃惯了的,这些粗茶淡饭怎么下咽呢?
杨思焕说:“我只是想起年少的光景。”
然后捧起碗来闷头开始吃,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夹起豆腐、白菜,慢条斯理地咽下碗里的粥,老翁才松了口气。
他原以为杨思焕这么年轻,定是靠家里的关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杨思焕也是苦人家的子弟。
老翁看得出神,直到杨思焕夹菜时,目光扫了他一眼,才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就悄然退了出去。
快要出门时,老翁突然回过头,唤了声:“大人......”
唤完之后,他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