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海桐陪杜若打双陆,外头北风呼呼,房里香烟寂寂,杜若膝盖上搭着锦烟薄毯,趴在桌边胡乱抛子。
“方才奴婢往厨房里寻房妈妈说话,如今元娘子似是定了柳家。”
“又变了?”
杜若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别人家说亲事也这么随意吗?哪个柳家?”
海桐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上。
“奴婢也不知底细,说是八品官,不过这回当是做正头娘子了,房妈妈说今日收了细帖子,后日就来纳采呢。”
所谓细帖子,会写明小郎君家中上下三代人的名字,以及本人的身份、田产和官职,以便女家权衡轻重。
“才八品——”
杜若仰着头把京里世家大族想了个遍,也没找出姓柳的,大约只是无名之辈,衣领子顺顺溜溜散开,露出一截光嫩嫩的脖颈。
“明日就来,这个小柳郎必是极中意阿姐了。”
海桐忙扯了扯,“二娘子大了,也该注意些。”
杜若道好,拢住衣裳喜滋滋道,“旁的都不要紧,只要阿耶打消心思就好。我也当预备起来给阿姐添妆了。”
海桐羡慕的看着杜若。
“二娘命好,投胎世族人家,只要爷娘真心疼儿女,一生一世都不发愁。”
杜若怔了怔,随口道,“那倒也不尽然。”
“咦?连元娘都做得体体面面的官家娘子,难道二娘反而做不得?郎主向来偏疼二娘,必要高高嫁出去才好。”
“朝廷空缺就那么多。你看咱们家,阿耶的祖父刚袭爵时就有四品,可惜到老也未升迁,我祖父在五品一辈子,到阿耶,六品已十年,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问的是婚事,答的是仕途,牛头不对马嘴,海桐不解的瞧着她。
“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是为了小人儿平起平坐,谁也别看低了谁。两亲家也是一般道理,旗鼓相当,彼此有个助益。若是差距太大,即便勉强议成,一来阿姐受委屈,二来杜家也得不着益处。”
杜若说话有个好处。
音调软糯,但有筋骨,一句一层意思,层层递进,即便是胡说八道,也极容易说服人。
“人家都说嫁女儿就数第一个为难,只要姐姐出去了,后头一串子都不怕,滴溜溜跟着走。二娘莫急,不管陈家王家,待元娘出了门,就手在姑爷的同僚、同族里头扒拉扒拉,有的是人才。”
“越说越不像话!”
杜若面孔微微涨红,指尖戳在海桐痒痒肉上。
海桐躲闪,却见杜若没撵上来,反而双臂背在身后倚住床架,若有所思地沉着眼睑。
“二娘子想什么呢?”
“你说的是。一家子,起头要是低了,后面往上走更难。阿姐这桩婚事关系着我和思晦将来。阿耶未必一心一意替阿姐打算。”
海桐挨着她道,“兴许小柳郎确有过人之处,才被郎主挑中呢。”
“那就要问问才知道了!”
杜若拔腿往外走,海桐着急阻拦。
“这时候大娘子必是在打坐,你闯了去又吃排头,明日再说不是一样?”
“傻丫头,军情如火,十万飞骑就要入长安了,我还坐着喝茶?”
杜若兴冲冲跑到正院,果见杜蘅清秀的侧影投在西厢窗户纸上。
娟秀的鼻梁,短短的下巴,修长手指捏着针,丝线向下连着绣绷,当真是岁月静好。
杜若不由放慢了脚步,一回头,却见东耳房也亮着灯。
杜家窄小,父母儿女全挤在一处,不如别人深宅大院规矩重重。
正院北房五间,分了正堂和东西耳房,西为杜有邻卧室,东乃杜蘅当家理事之所。西厢分住杜蘅和思晦,东厢全做书房,八个大书架堆满诗词歌赋,是孩子们的禁地。至于韦氏和杜若,则分别占据东、西两座跨院,地方最大。正院和跨院由回廊连接,当中隔着小门,晚上门一锁,便是独立院落。
韦氏坐在东耳房,大半个身子连头脸都隐在暗处,只露出手里捏着的杜蘅盘账用的小算盘。
门口地上搁着一条扁担,两瓮美酒,扁担上系着彩色罗绢打的花红,这便叫做‘绞担红’。酒瓮上打了鲜红的花络子,装饰了八朵大花,这便叫做‘许口酒’。两样加起来,便是时下男家送细帖子到女家的随礼。
杜若匆匆一瞥,见扁担和酒瓮都是街上售卖之物,便问,“冷飕飕的,阿娘怎么在这儿?明日‘回鱼箸’可齐备了?”
照城中风俗,女家若对细帖子无异议,便会借回礼之机明态。
如在酒瓮中装上水和活鱼,并一双筷子,即表示应下亲事,男家便可继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杜若这就等于直接问:阿娘答应了柳家的亲事吗?
“啊,闲来无事,坐坐。”
韦氏被打断了思绪,放下算盘避重就轻道,“你要寻蘅儿说话等明日罢,这会子也晚了。”
杜若眼珠子一转,立时进屋掩了门。
“阿娘也是来寻阿姐吧?怎不进去?可是收了细帖子才发觉小柳郎不妥,要寻阿耶商量吗?”
韦氏诧异,面上只不动声色,考校似地问。
“你倒说说看,如何算不妥?”
“阿娘问,女儿就尽力作答。”
杜若略一思索扬眉答话。
“照女儿以为,议亲作配,要紧者不过三条:其一,需家有余财,小郎君亦求学上进,前程大好。其二,需性情坚毅,人品端庄,不欺人,亦不为人所欺。其三,内宅简单,未有情深空诺之事。”
“嗯。”韦氏未置可否。
杜若迟疑了下,“阿娘笑女儿不知深浅?”
“是啊。”
韦氏淡声道,“闺中弱女,有几个知道轻重?自以为弄香试茶,踏花斗酒,便能一辈子躲在爷娘羽翼之下安享太平。直到来日大厦倾颓,才知道世事远不及想象美好。如此天真愚蠢,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娘嘛,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那——”
韦氏刻薄,杜若非但不气恼,反而笑起来,施施然与她推演。
“三条去一,女儿先去掉‘家有余财,求学上进’这条。”
“为何?”
杜若笃定地踏前,两军对垒般与韦氏对面而坐,伸手拨拉算盘,那算子彼此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