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杜有邻心中一沉,如醍醐灌顶,陡然醒过味来。
东宫早有传言,圣人有意提拔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接替朔方节度使职位。大哥刚巧此时从朔方军中来,难道其中别有隐情?
“你,你……”
杜有涯抖着手,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得转身愤愤向杜有邻抱怨。
“你这个女儿,可真不是一般人哪!”
杜若知道所料不差,收起满面天真,肃然道,“若儿不敢打听官场机密,也恐耽误了大伯的正经差事。倘若大伯不方便直言,只管掩过此节便是。不过,前朝大姓有崔卢李郑王,本朝关陇世系又有韦武李杨,皆以本族本姓抱团取胜。大伯从前远在灵武,与阿耶不通音信,各自单打独斗,难免捉襟见肘,倘若往后能两相联合,岂非一荣俱荣,更有胜算?”
小小女郎的语调软糯甜蜜,惹人怜爱,说的却是硬邦邦的大道理,甚至隐隐有教导之意。
杜有涯被逼的无言以对,心道韦氏这时候怎么不约束女儿了?
他哪里知道,韦氏看着神气活现满脸嘚瑟的杜若,又惊又喜,更兼沉沉叹息,哪里还顾得上待客礼节?
杜蘅听得呆了,不觉放下举在面前的衣袖,怔怔瞧着杜若,莫名生出一股自卑怯懦。同是杜家女,杜若侃侃而谈,胜过阿耶良多,她却只能作壁上观,原因便在于读书能增广见闻。
可是,难道生的不及杜若美艳,便不配开蒙读书么?
韦氏暗自叹气。
单论聪明机变,杜若尚不算百里挑一,她少见的是身为女孩儿家,聪明诡诈又不肯遮掩,性子太过于锋芒毕露。韦氏族学教授的知识与帝王术无异,向来没有几个人能掌握透彻,可是杜若如鱼得水,学得不亦乐乎,甚至隐隐有屠龙技在手,不用浪费的蠢动。
“大伯容你小孩儿家胡闹,你可别得寸进尺。”韦氏沉声道。
杜若船小好调头,一听就知道韦氏用意,马上笑嘻嘻地答应。
“是,大伯莫怪若儿卖弄。”
杜有涯被母女俩一唱一和,挤兑的冷汗潸潸,自知混不过去,只得挑明。
“不瞒二弟,我这趟回来,是为了送元娘出嫁。”
“啊?”
杜蘅与杜若对了个眼神,都很疑惑:大伯父离家多年,好不容易把女儿嫁回长安,事先竟然不与阿耶通个音信,托请阿耶打听亲家的底细不好么?
杜有涯也突兀地打了个梗,讪讪挠着头皮笑。
“诶,娘子叫我在外头少说话,我这——果然是说多错多。”
韦氏忙打断他。
“嫂嫂顾虑的是,郎主这些年身无寸进,确是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大哥,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稳当当。”
韦氏说的很客气,杜有邻却觉难堪,甩开袖子重重哼了一声。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这回连杜蘅也明白了韦氏的意思。
杜有涯此番回京,分明另有使职在身,大约为了避嫌没打算联络杜有邻,可是事到临头,记挂兄弟,又情不自禁走了来。
杜若想,大伯真是个老实头,许是大伯娘有些算计,早嘱咐过他罢。
她笑嘻嘻打圆场,天真地问。
“我还不知道大伯家的大姐姐名讳为何呢?”
杜有涯一拍案几,竖起大拇指夸赞她。
“诶!正是呢!你们是嫡嫡亲的堂姐妹,很应当走动起来。”
杜若歪着脑袋天真的笑。
冬日浅浅的落日余晖带着一抹淡漠的金色,透过门廊照进来,照得她整个人都轻薄透明了,稚嫩面容全然抹掉老成镇定,轻快的像一只玉色大蝴蝶。
“大伯,我阿姐叫杜蘅,我叫杜若。大堂姐呢?”
“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山中人兮芳杜若——”
杜有涯念着这两句话,皱眉苦思,忽然怔了怔,飞快瞟了一眼杜有邻,随即赶忙调出笑脸,恍若无事地一挥手。
“果然又是诌断了肠子的话。”
韦氏干巴巴地笑了笑。
“是啊,郎主的性情,大哥最清楚不过的。”
想起当年,杜有涯心头沉甸甸地,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随口附和道,“啊,我家那个不长进的孩儿叫做杜婉华。”
杜若微微眯了眯眼,生出一股疑惑。
大伯父性子粗豪旷达,本不该喜爱《楚辞.九歌》这等离人怨曲,可是为什么,却对这两句很熟悉呢?
韦氏已道,“寒舍简陋,幸亏大伯不是外人,将就着用些吧。”
她扬声召唤,莲叶与房妈妈捧着大长方漆盘便进来上菜。
虽是亲人小聚,这顿饭着实下了功夫。
打头的是渭水里捞的鲈鱼,切极薄片做成鱼鲙,生肉白皙鲜嫩弹牙,用翠绿的芥末调味,盛在浅碧色点缀红豆图样的瓷盘子里,单配色已叫人食指大动。跟着一道炙羊腿,一道蘑菇汤,一道腌渍豆芽,都是鲜而不腻的菜色。
灵武春迟秋早,少雨干燥,偶然有鱼吃也是肉柴味腥,哪里比得上长安城里精致的菜肴?
杜有涯两眼直放绿光,饿虎扑羊一般举箸大嚼,瞬时便风卷残云,干掉了一大盘鱼鲙。
韦氏掩嘴轻笑,想叫人再上一盘。
然房妈妈在厨房看柴火,莲叶不肯与厨娘共进退,已逃回值房洗漱。
韦氏无奈地举目望向海桐,她立刻明白,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盘鱼鲙奉于杜有涯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