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族学设在毗邻太极宫的兴道坊,距离延寿坊不过三个城坊,牛车虽慢,小半个时辰也就回到家了。
一进门杜若便发觉不对劲,马厩多了一匹陌生的棕黄色雄健大马。
杜家常年只有一匹枣红马,那是杜有邻的坐骑‘踏花’。
杜有邻爱之如大师法帖,如徽墨湖笔,连摸都不舍得让思晦摸一下。
杜家四个小厮都过得紧紧巴巴,独门上的荣喜得过他一百个钱的恩赏,便是因为冬夜起来给踏花加夜草。
杜若眼眉一挑,向正房看去。
有唐一朝,时人多行合餐制,众人围坐一桌,彼此亲热,唯有重大节庆,或是宫宴官宴,才仿旧制分餐。
今日却奇怪,正堂排了两列案几,分排相对。
——阿娘竟肯落座陪客?
杜若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停在门边,扣紧白兽皮大毛斗篷。
韦氏闻声回头。
“若儿回来了?来,过来拜见你大伯父。”
杜若愈发惊诧。
京兆杜氏枝繁叶茂不假,可是阿耶所属的第十三房,因祖父续娶的继任祖母不慈,十多年前,在杜蘅出生前即已分家,大伯父远在灵武的朔方军做官,久已未通音信了,杜家姐弟都不曾见过他。
海桐忙扶杜若进屋,卸下重重的斗篷,向‘大伯父’行叩拜大礼。
杜有涯四十来岁年纪,气度沉稳,方面广额,样貌果然与阿耶有些相似,只是两鬓皆白,皮肤粗糙黯淡,想来饱受塞外风霜,然他的神情却是那样慈爱温厚,看着就让人想亲近。
“侄女想是身子骨娇弱,穿这么厚实,快别劳动了,坐下歇歇吧。”
杜有涯来回打量三个孩子好几遍,才把目光对牢正襟危坐的杜有邻夫妇,揶揄道,“弟妹花信之期想是较旁人迟些,成婚八年才有大侄女,所幸晚开花亦能结果,二弟四十岁还能添个儿子,当真可喜可贺。”
三个孩子齐刷刷目瞪口呆。
杜有涯嘿嘿笑着又添了一句。
“我走时二弟膝下犹虚,夫妇也不甚和睦,又不肯纳妾。这些年我在外,很是担心二弟最后要过继我的儿子,所以多多努力加餐饭,却只生出两女一儿。这回一看,哟呵,白操心了。”
杜蘅张口结舌,心道:阿耶不肯纳妾侍,却占了娘子的丫鬟做通房?
杜有邻不悦。
“大哥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说话还是这般没轻重。”
“诶,家里嘛!你们两口子情分深,我才敢开玩笑。”
面相稳重宽和的杜有涯很不协调的露出调笑之色。
“我还不是怕你们过不到一块儿去。”
他起身离座,亲自拉起杜若,“好侄女跪这么久作甚,快起来。”
韦氏却是气定神闲,徐徐客套。
“承大伯好意。如今郎君与我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极是周到稳当,大伯尽可以放心。”
她顿一顿。
“二娘在我娘家附学,早出晚归,不合今日怠慢了伯父,应当赔罪。”
“诶!”
杜有涯大手一挥。
“弟妇莫委屈孩子。读书是好事,怎么反成了罪过?本是我处事不周道,贸贸然上门叨扰,连累了侄女。”
杜若老老实实跪着受教,待韦氏施以眼色方起身入座。
杜有邻接口。
“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叨扰不叨扰?大哥这是怪我多年没往灵武请安去。”
“哈哈哈,二弟有这个心就好。灵武地偏人穷,吃不好住不好,二弟就算想去,我还舍不得你受罪跑一趟。”
说起灵武孤寒困窘,杜有邻就心疼起长兄来。
“大哥一去十数年,音讯全无。我在朝中,但凡有朔方军的邸报传到东宫,都要翻来覆去逐字逐句的看,又想看到大哥立功杀敌,又怕看见报了病丧,年年心惊胆战几回。”
他越说越动感情,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絮絮念叨。
“大哥当年一身肉皮白练似,比别人家女孩儿还娇贵,我常想待大哥的孩儿定是玉雪可爱。可怜侄儿侄女本都是娇滴滴的好娃娃,如今在那苦寒之地养大,黑了糙了,再回京城如何攀亲事呢?”
杜若听得好笑。
她向来知道阿耶文人习气,心软多情,书房里散落的诗句尽是些‘今朝柳梢绿,去岁桃花浓’的酸词,不过在孩子面前顾虑遮掩,故作庄重,今日见到兄长便露馅儿了。
杜有涯也是老脸通红,尴尬地向韦氏瞄了一眼求援。
韦氏忙笑着打岔,情真意切地问。
“大伯如今好端端的回来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大伯可是调回长安了?那太好了,咱们家可算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