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杜宅污水横漫的后厨门口,韦氏的婢女莲叶正咬着手指发愁。
厨娘房妈妈着急,推开莲叶抢身而过。
她宽大的麻练鞋踩进污水,把泥点子全甩到莲叶的浅碧无纹绫绣鞋上。
“哎呀!”
莲叶心痛地差点哭出来。
房妈妈还回头甩下一句。
“屋里穿穿得了,这绫子经不得水,过两道色就掉了!”
绫子怕水她何尝不知道?可昨夜要侍奉郎主,她才特地穿上这双鞋,偏一大早就被赶到厨房来催水。
眼看碧油油的料子全糟蹋了,莲叶悔得肠子发青,好半天才踮着脚尖走进厨房,只见案上已码好几碟小菜,簸箕盛着淘好的米,房妈妈蹲在灶下通火堆,撅着后臀姿势颇为不雅。
——虽说都是奴婢,那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想到自家前程似锦,莲叶的面皮松弛下来,掸掸袖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房妈妈扭过头,从低往上打量她,溜光水滑的发髻上没半件首饰,却还是难掩秀色。
大清早,忙的团团转呢,这妖精蹄子偏来啰嗦。
房妈妈便有些不服气,故意大声刻薄。
“今日娘子竟起的这样早,昨夜不曾点灯看经么?”
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莲叶羞红了脸。
房妈妈拍额头恍然大悟。
“错了错了!是郎主起得早。”
莲叶陪着笑。
“不论郎主娘子,都是主家,都得伺候。热水可得了?昨儿郎主便嫌水凉。”
“才生上火,等等就得了。”
房妈妈腹诽。
连个通房还没挣上去,嘴里就念叨上了,横是怕谁不知道。
她正想排喧两句,忽见杜蘅在寝衣外披了件桃花粉的茧袄轻飘飘转进来。房妈妈忙收了面上鄙夷之色,赶上前去搀扶,关切地问。
“元娘来这脏地方儿做什么?厨房是下人才配待的。你快回房里等着去。”
她指着灶上嘟嘟冒着热气的铜壶。
“热水马上就得了,奴婢这就端了去。”
莲叶听得出她指桑骂槐,敷衍地向杜蘅行了礼,半是赞许半是搭讪地笑。
“二娘子向来贪睡,倒是元娘日日早起。难怪郎主夜里还念着元娘懂事,能撑得杜家半边门楣。”
莲叶只比杜蘅大三四岁,明面儿上是韦氏的婢女,然这一二年,杜有邻有心抬举她,常允了她在房中过夜,她便张狂起来。
杜蘅一时错愕,待明白过来,脸刷的就红了,窘迫地匆忙应了一声,避着莲叶火辣辣的眼神,扭身就逃了出去。
果然脸嫩心软没出息,要不是投生在官家,怕是连服侍人都学不会吧?
莲叶挑眉嗤笑。
“郎主不过六品,元娘又不得喜爱,身边儿连个丫头都没有,难为妈妈还把她当千金小姐供着。”
房妈妈听不得这话,一把将抹布掼在台上,拍案怒斥,目光比刀子还尖刻。
“六品怎么了?六品也是官儿!莫说这家里尚用得起两个丫头,便是用不起了,也轮不上你给元娘提鞋!你进城晚,见识短浅,以为傍上郎主便登天了吗?咱们郎主可不糊涂!即便给你开了脸,也不敢抬举你做妾。前头张郎官家抬举了个乐户,哎哟,犯了大律令,流放了一年半呢!”
莲叶听得愣怔,不明白什么是‘大律令’。
“长安城里的规矩,官人犯法祸及子孙!张家两个小子原本好端端的,只等着做官娶妻,这下都完了,更可怜大娘子,一朝沦落,颜色衣裳穿不得,金银首饰戴不得,亏得她娘家父兄还有倚仗,手里使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在。”
莲叶听得心慌,更不明白,两道秀致的眉拧起来,想问乐户下场,又怕房妈妈刻薄,犹豫到底还是抿了抿嘴要走。
房妈妈忙嗳了一声,伸手拦住她。
“还没说完哪!你着什么急?”
“妈妈要卖弄就痛快些!奴婢可比不得妈妈金贵,在这家里熬了十几年,磨洋工也照样吃饭!大娘子还紧等着奴婢伺候梳洗呢!”
房妈妈却不急,等莲叶心急火燎时才狠狠再将一军。
“至于那贱人!哭哭啼啼说要陪张郎官上路,生死一处。可惜呀,头天说的好听,夜里就后悔了,天不亮卷包袱跑……可见这世上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麻雀披上金毛也成不了凤凰。”
莲叶松了口气,讷讷道,“可这也怪不得她呀,流放辛苦,她女孩儿家……”
房妈妈吊起眼角拿眼皮子夹了莲叶两下,从鼻子里嗤出一声。
“无情无义的东西!被张家大娘子逮回来,就摁在张家正门口,大嘴巴子狠狠抽了一顿,街坊都拍掌叫好。完了卖给过路胡商,去西域吃沙子了。”
“你!”
莲叶俏丽小脸登时气的发白,双手紧紧扯住袄裙,冷笑着慢慢道。
“承妈妈教导,奴婢就等着瞧元娘能找个什么好婆家!”
房妈妈心头一凛,猛然想起来这死丫头日夜服侍郎主,多得是机会灌枕头风,偏郎主又是个偏心的,万一真被她害了元娘可怎么好?!
她不肯示弱,重重的哼了一声,眼瞅着灶上水开,提起水壶就走。
“你个蹄子少动坏心思吧!”
莲叶急道,“诶!先给郎主送去呀。”
房妈妈只做听不见,脚下走的飞快,转眼就出了后排房。
莲叶急的直跺脚。
她虽然在人前强撑姿态,其实背地里并没有得着杜有邻多少轻怜蜜爱,昨儿打的洗脸水冷了些,便挨了好大一个冷眼。
厨房里统共就那一个大铜壶,她再急也没有用,只得从水缸里掬起一捧冷水拍打在脸上。寒冬时节,水冷的像冰,她方才站在灶前多时,早将全身烤得热烘烘的,这时候大剌剌被冰水一激,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凉透了。
莲叶忍着脸上刺痛,使劲在两颊拧了拧,小心的撩起衣服擦干,趁着脸上红粉菲菲的娇俏样子回了正房,指望这么着能少挨些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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