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愕然撇下裙子。
“将作监王监丞家的大郎,竟敢如此?阿娘该拿大棒打他出去!”
海桐忙道,“不不不,不是王家。王家来了两回,都是仆妇上门相看,压根儿没请官媒人,大娘子嫌怠慢,已是推拒了。”
杜若水葱似的手指敲在案几上,歪着脑袋盘算官员位阶。
“那还差不多。监丞嘛,才从六品,还不及阿耶,况且将作监算哪个名牌儿上的衙门?尽是些芝麻绿豆的活计,阿姐温柔贤惠,何必低嫁?”
海桐疑惑地问。
“如何算高嫁?今日来的倒是官媒,偏又是来说做妾的。”
“他想得美?!”
杜若嫌弃地哼了声。
“你可问了是谁家这么大的胆子,敢纳官家女做妾?”
“是宗正寺少卿陈家,说虽是二郎,但陈家祖上势大,连二郎也补了斋郎。奴婢就不懂了,这斋郎是个什么东西?很了不起么?”
“恩荫,就是祖父、阿耶做过官,朝廷便恩恤后人,直接选任。陈家是说他们二郎出仕有望,不过,如今京里人多位置少,即便补上斋郎,若没有得力亲戚帮忙,五年十年也未必能坐上实职。
海桐听的半懂半懂,杜若坐起来,盘腿窝在榻上。
“陈家仗着少卿有四品,又是掌管宗室事务的,就敢找我们家的晦气?我杜家虽不及先祖威风,究竟在《氏族志》上占着一页纸呢!”
她越说越气,起身便向外走,海桐一把捞住她。
“你往哪儿去?”
“我去问阿耶,怎能由着人家欺辱我阿姐。”
海桐忙把她摁回榻上。
“你急什么!方才莲叶说,官媒人也有个品级,陈家请的这个秩正六品,与郎主平起平坐,她说的话,大娘子不好当面驳斥,反倒要客客气气招呼。”
“还有这等事!阿耶的腰杆子越发软了。”
杜若奇道,“他胆敢纳官家女为良妾已是犯了律令,竟然还敢拿腔作调?宗正寺虽说管着皇子公主的家事,仿佛有些势力,然阿耶在东宫做官,又不归他调遣,三百年打不着一回交道,理他呢?”
海桐哪里闹得清官场高低,一时语塞。
杜若又站起来,“那我去瞧瞧阿姐,她必是伤心的很了。”
海桐无话可阻拦,不想片刻功夫杜若转回来。
“阿姐睡了,都没给我开门。”
杜若气呼呼倒了热水在盆里,胡乱抹脸漱口,悻悻倒在床上抱怨。
“这么大的事儿,阿姐提都不同我提一声。”
海桐笑起来。
“与你商量有什么用?”
“傻丫头,书中自有黄金屋,家里三个儿女,独我读书认字长了见识,眼界自然不同。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用我更待何时?又所谓风云聚汇化成龙,杜家第三代造化如何,就从阿姐的亲事起头。我要替她把一把准星儿。”
海桐听她信口胡吹,反问。
“那日奴婢听元娘闲话,二娘子五六岁初学针线时,也颇做得活计。如今怎么反走了样儿?前日那么简单一条锁子,做得歪歪斜斜的。”
“我也不知怎么的,自打这几年识了字,心就不静了。看阿姐埋头做功夫,一做一两个时辰,我也羡慕得很。可是叫我那样子坐着,却是不能。”
她口气遗憾,脸上倒有几分自得。
韦氏族学里要紧的课程是书法、诗歌、史论、政论。师傅虽是女流之辈,听闻连明经科都考得,出门与名士诗人酬让,风采气势丝毫不差。
至于礼仪,更是由年老出宫的尚宫嬷嬷教导,看着亲切温和,其实规矩大得很,步态略着紧,便拿细竹棍子抽在学生小腿上。
饶是杜若机警,轻易不吃亏,三年耗下来,还是有几回打的见了血痕。
至于针黹女红,那简直是顶顶不要紧的一桩事儿了。
“嗯,阿耶最疼我们了,必不会真叫阿姐做妾。”
杜若困劲儿卷上来,翻身往被褥里一扑,两只鞋踢得老远。
海桐轻手轻脚放下帐子,忧心忡忡地想。
二娘的心眼尽用在外头,却不会看家人眼色,郎主什么时候‘最’疼元娘了?连思晦靠后,分明只疼二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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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正月初五。
本朝正月里假期极多,元日、初二、初三,各衙门连学里都放假,初七是人日,又放假,然后上元节再连放三日。故而人人心思浮动,尤其是初四到初六,都是应付差事上钟点卯。
杜若刚睁眼就一骨碌爬起来,捞了件蜜合色茧袄,兴冲冲开了妆台底下的小抽屉拿铜匙开门。
杜若住的东跨院西墙挨着西厢,晚上海桐把正院通过来的走廊上那扇小门一锁,便是个独立的院子。
海桐跟着劝,“元娘子脸皮薄,你说话可留些分寸。”
这话在理,杜若踌躇起来。
杜有邻虽只是个东宫司议郎,杜家祖上确是阔过的,出了两位相爷。
再早五十年,长安童谚还唱过‘城南韦杜,破天尺五’,说的就是韦杜两家毗邻相望,在朝中独领风骚,几有一手遮天之势。
小时候姐妹俩回城外杜陵老宅祭祖,跪在幽深古旧的祠堂里听长辈讲古,都背过‘杜家女不得为妾’的训示。
杜蘅看似温驯和气,其实极执拗能钻牛角尖,定把此事视作奇耻大辱。
杜若往正院寻杜蘅,才走到窗下,便听见杜有邻语声沉沉地训话。
“你是长女,自当替杜家分忧,怎可推推让让诸多借口?”
杜若怔了怔。
韦氏与大慈恩寺有点渊源,虽未出家,通身都是不沾俗务的孤僻,平日家计一概甩手不管,阿耶的同僚或是韦家杜家亲眷偶然上门做客,亦是从不露面,更动不动就往庙里住三四个月。
要不是阿姐年满十六岁开始相亲事,她还未必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