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杜家这段时日总是宾客盈门。
拢共两进的小宅子,能待客的地方只有正堂那间北屋,椅子扶手和坐面上都光秃秃的,没有寻常软垫和衬背,更别提旁的官宦人家那些雕花和铃杵横枨。
乔媒婆初次登门,一箩筐吉祥话徐徐倒完,已是瞧清了杜家的底细,心道杜家这般寒素,却还端着韦杜两族大姓的架子,顾面子不顾里子,婚事大有眉目,遂满意地起身告辞。
韦氏送客到廊下,忽见天空乌云翻卷,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转瞬间,刷拉拉砸下黄豆大的雨点。
韦氏歉意。
“真不巧,家里只有一架牛车,二娘上学还没回来,不然将好送您回兴化坊。”
乔媒婆摇手,“就隔着两个坊城,不用啦!”
正月里风冷,韦氏叫丫鬟莲叶回去寻把伞来。
乔媒婆眼珠子转了转,殷切地问,“二娘子这一向还是上学?”
她兜来绕去问了几遍,总也不肯放过。
韦氏觉得有些好笑,含蓄地嗯了声。
“其实女孩儿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不能考学,又耽误嫁人……”
乔媒婆敲着边鼓,又受不住韦氏冷冰冰打量人的神色,讪讪找补。
“在您跟前说这个话,活该您笑话我眼界低。长安人谁不知道赫赫韦家啊?二娘子能去韦家族学读书,那真是面上有光彩,别的不说,单说往后议起亲来,就等于是添了份好嫁妆!”
韦氏打断道,“若儿还小,一个一个来。”
乔媒婆接过雨伞,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那是自然!元娘子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定让您满意!您哪,这是嫁头一个,心里没底,怕说媒的胡说八道。不瞒您说,我走本行也有二十多年,当年太平公主下降薛家,还是老身那个死鬼先夫上门说和的呢!公主貌美,驸马少年英气,何等般配?只可惜驸马走得早。”
韦氏听了一愣。
薛绍的生母是高宗李治一母所出的城阳公主,所以薛绍与太平公主份属表兄妹,孩提已经相识,何须冰人奔走说和?
这都是小门小户编出来的瞎话,也可见她——连她那先夫,根本就没接洽过正经宗室亲贵的婚事。
韦氏懒得驳斥,只笑着点头。
“您数数,韦家这三四百年,出了多少大官儿、妃嫔,中宗朝还有皇后哪!哎呀当年……”
乔媒婆滔滔的语调忽然突兀地一顿。
“哎呀!……都是我老婆子嘴碎!”
韦氏轻声道,“韦家人哪还敢提中宗?罢了,提起来都是罪过。”
两人顺着回廊走到大门口,互相福身致礼,就见一个冒冒失失的姑娘家跳下牛车,冒着漫天风雨,一手摁帽兜,一手拢下摆,尖叫着往东边耳房冲。
雨夹雪二十多天,阴霾重重,污水遍地。
城坊的大道叫人踩烂了,就连杜家宅门内也处处布满黑黢黢的泥脚印子。
韦氏摇头不已。
人人都在世道里打滚,独这个杜若,水汽不沾身,明亮得像团小火焰。
乔媒婆眼前一亮,举步向杜若迎过去。
可是韦氏含着笑把她的手臂一推,吩咐车夫。
“送官媒人回兴化坊,打着伞送进了屋再回来,路上别急,慢慢走,遇见马车就避一避,别跟人争意气。”
这头杜蘅早听见她喊,因乔媒婆还没出门,实在羞得不敢出来。
杜若一头撞进房里。
“阿姐——”
“这一脸的水!”杜蘅边擦拭,边摇头无奈地问。
“又看上什么好东西了?”
“阿姐——”
杜若故意把脸藏在帽兜里,甜甜地喊了一声。
那帽兜出的好锋,毛绒绒一圈笼住杜若巴掌大的小脸,把鬓发嘴角全掩了去,只剩下一双轻灵妩媚的猫儿眼。
“是要首饰衣裳,还是铺子里新出的好果子?”
杜若笑嘻嘻抓住杜蘅的云纹短襦摇了摇,掐出底下空落落一把纤腰。
她便捉狭地嗳声划脸。
“阿姐!这两个月,家里的门槛都要叫媒婆踩烂了,你可要多吃点,太瘦了不好生养,婆家不喜欢呀。”
“去你的!”
杜蘅唾了一口。
“好个出门读书的女郎,哪里学些嚼舌根子的混话。”
她长长地睐妹子一眼,“到底要什么?”
话说到这里,韦氏送客回来,纤长的身影经过耳房门口,神色若有所思,仿佛没听见姐妹俩打打闹闹。
杜蘅的目光顿时被烫了下,不自在起来,侧开脸咬着下唇没出声。
杜若哈哈一笑,故意大声嚷。
“阿姐!买了这个,待会儿我就帮你打听去!今天这个媒人可跟头先的不一样,穿金戴银,耳钉子还镶了珍珠呢!定是个官媒人,她要给你说的,是个做官的小郎君哟——”
杜蘅听得面色大变,还没说什么,韦氏已驻足在门口问。
“你方才既然瞧见了人,怎不向人行个礼,说句话,装装晚辈的样子?轰轰隆隆往里跑,全没半点儿闺阁里的矜持。”
杜若眨巴眨巴眼。
“她来相看阿姐,我往前头凑什么?”
韦氏也不多问,自去了。
杜若便又扭上杜蘅,搭着两手拱在胸前,小耗子拜年似的晃。
“就这一次,绝没下回了。那屏风你看了保准也喜欢,做工真精细,月亮就跟画儿上似的,又大又圆又白。”
“杜家家底儿薄!”
杜蘅一口拒绝。
“比不上你学里那些姐妹,今日添个翡翠镯子,明日添个金宝璎珞,都不当回事儿。”
杜若挂着笑,也不反驳,只管盯着她瞧,半晌杜蘅没法,只得问。
“多少价码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