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有邻闷头吃饭,好不容易消了气,举起酒盏朝向杜有涯。
“侄女嫁到京里,大哥往后可会常来京中探望啊?”
杜有邻避而不问杜婉华的夫家,显是还有芥蒂。
杜有涯略感为难,可是娘子早把轻重厉害与他分说明白。
杜有邻倘若在六部做官还好,偏偏就在东宫。圣人年岁大了,长安暗潮涌动,自家这步棋能走到哪里还不好说。如果势败,定然不能牵累二弟。怕就怕万一时运不济,恰恰与二弟分属两派,各为其主,起了争斗,可怎么办呢?
他不敢往深里琢磨,只得按照娘子的吩咐避重就轻。
“婉华底下还有两个小的,都在淘气,娘子一人弹压不住,往后我恐怕难得来一趟。二弟也莫牵挂我了。”
他顿了顿,仰起脸深深的看着杜有邻和韦氏,恳切道。
“若是旁人,我不敢说这个话。可是二弟与弟妹是经历过的,有时候亲人离得远,情分却一点都没有浅。到关键时候,还是血亲最靠得住。”
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杜若、杜蘅面面相觑,俱是一头雾水。可是杜有邻与韦氏却大动情肠,不约而同侧头彼此对望,片刻才收回目光沉沉地坐着,都没有追问。
杜有涯放下心头大石,松快起来,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问道,“阿蘅的亲事如今议到什么章程了?”
杜蘅连忙站起来往门外躲,韦氏目光闪烁,淡声道,“蘅儿也大方些,都是自家亲眷,躲什么?”
杜蘅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窘迫地脸都红了。
杜有涯没想到这姐妹俩的性情差天同地,怔了怔,反倒爽朗地笑起来。
“阿蘅有些像我家的婉华,乖顺温柔,最能体谅爷娘难处。闲时我与娘子闲话,婉华倘若不是长女,大概也能调皮任性些。”
杜蘅在外人跟前挨了韦氏的训导,原本羞怯难堪,把头快藏到肩膀后头去了,听了这话却大大入耳。
从小到大阿耶偏心杜若,爱若掌珠,阿娘尚能公平处之。后来有了思晦,毕竟年幼,阿娘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独自己是没人疼爱的。
她鼓起勇气,“婉华姐姐有大伯这么好的阿耶,性情一定是很好的。”
杜有邻听见这句委婉的抱怨,直起身子不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家里待你不好吗?”
“哎呀。”
韦氏轻声道,“阿蘅与大伯亲近,说些梯己话,你闹什么?”
杜有邻不再言语,夹了一筷子豆芽嚼着。
韦氏便道,“头先相看了几家,都不大和衬,还在寻摸着。儿女婚嫁着实不简单,高攀呢,怕孩子吃亏受气,低嫁,又怕往后孙儿孙女没有出路。”
她徐徐叹气,仿佛有些为难。
杜有涯素来知道韦氏心里有成算,比自家娘子也不遑多让,肯定牢牢把住杜家的方向,连杜有邻也是她治下的骁将,不然怎么养得出杜若这么千伶百俐的丫头?所以这番话,韦氏显然是故意说给两个将要婚嫁的女儿听。
他有意帮她敲一敲边鼓,便和煦地向着杜蘅道。
“阿蘅与我投缘,我便多卖弄几句,也是做了一世糊涂人,多绕的弯路,多吃的亏,今日都说与你。”
“还请大伯父教导。”
杜蘅常年被杜有邻压制得委屈,眼角湿润,对杜有涯越发生出孺慕之心,十分地依赖信任,忙不迭点头。
杜有涯深感责任重大,想了想才开口,语气越发宽让慈蔼。
“我小时候,阿耶说,读书才能明理,才能做官,造福地方。阿娘说,女孩子拖累麻烦,如我家只有兄弟俩,刚好文成武就,光宗耀祖。可是后来,阿耶不到五十岁,就分了家。”
说到此处,他调转目光看向杜有邻。
时隔多年,听到‘分家’二字,杜有邻脸上仍然露出哀戚神色。
“那时家里整日鸡飞狗跳,二弟屡屡提出要搬进城单住,不肯与大房、三房、七房那几家子弟在一处,气的阿耶不肯给他走门路,白白耽搁在万年县做了十年主簿,浪费大好年华。我呢?也是没出息,读书不成,又不肯给圣人守宫门,日日混在家里被阿娘唠叨得发烦,终有一天受不住了,趁夜收拾包袱往西北投军。这一去就是十七年。”
杜有邻满眼含泪,颤声附和道,“大哥走得果断痛快,却累我足足十七年没见过大哥!”
虽然久不见面,也没通音信,可是二弟还是这样爱重他这个傻大哥,就如同他担忧二弟与韦氏的日子过不顺遂一般。
杜有涯心底一宽,欣慰地笑了。
“初时我满腹怨气,觉得阿耶待二弟太过苛刻,又埋怨阿娘短视,把好好一个家搅和的四分五裂。可是后来呀,一个人在外头浪荡惯了,看尽了风沙,闭上眼想起的不是长安月色,倒是大漠扶摇直上的烟尘。那美景,没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孩子总会长大,爷娘只能在身后,就像牛车和马车并行,马车渐渐走远了,牛车落在后头,想追也追不上。”
韦氏泪盈于睫,狠命咬着嘴唇泣道,“大伯字字剜人的心啊。”
杜若惊讶地看着阿娘。
打从杜若出生起,她就没见过韦氏这般失态。韦氏一向从容淡定,端雅智慧,这世上简直没什么事能让她掀起眼皮,大惊小怪。只见杜有邻拍拍韦氏的手,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韦氏侧过脸静静抹泪。
杜有涯又道,“所以爷娘做的事,头一年、两年,叫你深受其苦,甚至没有立锥之地。可是再往后头,你想让他们来影响你,也不能够了。人生天地间,不分男女,甚至不分贵贱,其实总是孤孤单单。你的一生,终究是要你自己来走。比方说眼前议亲,你怎么能躲呢?你应当跟你阿娘一起挑,小郎君的家世、官职、人品、性格、相貌、家中亲眷,样样都是正经事。”
杜若恨不得击节赞叹,简直对杜有涯肃然起敬。
他这番话说的,看似打了爷娘的嘴巴,其实是掏心窝子教导杜蘅。
别看大伯父自谦没读过多少书,他讲的不就是师傅反复叮嘱的‘人贵自立,人贵自知’吗?有这两条打底,杜蘅就算运势再歹,日子还能差到哪儿去?
杜有涯看杜有邻只顾劝慰韦氏,没分出半分歉意给杜蘅,暗自叹息摇头,又添了一句。
“爷娘你是没得挑的,可是小郎君还能挑一挑。你下半辈子过得如何,至少一半儿在他手上呢。”
杜蘅泪水扑棱棱往外冒,顾不上计较阿耶的轻视,边点头边怯生生问。
“只有一半儿么?”
杜有涯笑起来。
“哦,还有一半——万一你嫁不出去呢?”
杜蘅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拿手帕擦脸。杜若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大伯父真是调皮。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晚间杜有涯就在大门边的客舍睡了,第二日一早坊门大开即飞马离去,留下杜家各人许多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