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丘伯见其不欲多言,忙开口解围道:“楚王巡狩尚未开始,不妨待至结束再论此事。”
话罢,又催促几人快些赶去前堂落座。
荀子用来传道授业的学堂,几乎可以算作简陋风,是以茅草为顶制成,堂内仅有数排小案与蒲垫,众人赶在课时之前络绎涌进堂内,崔元与韩非并肩跽坐于浮丘伯两人后排,待众人落定,荀子方踏着浑厚钟声迈进门内。
不同于以往的是,荀子手中的厚重简牍,竟变作一张张薄如云片的白色物什。听闻堂中学子芸芸议论几句,荀子刻意将白纸展开抖擞一番,见众人好奇之色更深,这才敲一敲书案,示意众人噤声听课。只见其首先于白纸上写下今日主题,而后展开与诸位学子观看。
韩非喃喃读出一声:“天论……”
崔元亦跟着凝神听讲,荀子直入话题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接着荀子开始展开论述自己的主张,他以为天与人,也即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本是分开的,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必然逻辑与关系,在此基础上,荀子又提及天命可以通过人的主观努力去认识并利用,也即“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此言一出,自是激起千层波浪。学室内霎时辩声四起,似乎早便料到此种反应,荀子面色并无波澜,只任凭学子相互争辩,自己则取来酒盏,淡淡温酒等待。
韩非亦有些难以置信,遂主动侧身同崔元探讨道:“非虽为……荀子门生,然……''天人合一’,古为定理,岂可……推而翻之?”
韩非虽则天生口吃,但幸得自小磨砺多年,练就了沉稳舒缓的语速,因而话中虽多有停顿,但听至旁人耳中,仍觉风雅非常,并无交流之碍。
崔元不由眸色微动,其实荀子的论点,是典型的朴素唯物主义自然观,虽然其中还是蕴藏着唯心主义的影子,可这在战国末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前无古人的思想探索了。
不过崔元是在辩证唯物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因此天人合一与制天命而用之对他来说,本无对错可分,毕竟站在不同的角度与立场去观察问题,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与结论。
思及此处,崔元并未驳斥任何一方的观点,而是迂回提出自己的见解:“学说无有对错,仅论合适与否,韩兄若以为‘天人合一’可除弊病,救韩国,则坚持己见亦并无不可。”
韩非俨然不曾料到崔元会有此一说,“崔兄所言……虽则有理,然先生提及……制天命而用之,此岂不为……将人与天……分而化之,存为对立?”
崔元正欲继续解释,浮丘伯与毛亨闻声亦回头加入两人的探讨阵营,左一言右一语,信奉天人合一者仍占及多数。学说对立本就多生争论,哲学与玄学也仅一线之隔,崔元不欲再作争论。
见堂内论声渐熄,荀子方开口总结道:“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望诸君引以为鉴。”
荀子课罢而出,众人亦散课归舍,崔元方迈出草堂不过数十步,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嬉笑道:“如此大贤之门,如今竟有人以金钱相动,方得入学。非但如此,其谄媚求荣、矫揉造作,刻意结交韩国公子,如此败坏门风之辈,与我等同室论道,便不知羞吗?”
崔元身形微顿,单听声音,便知身后那人定是茂生无疑。他这般指桑骂槐,不过是在内涵自己罢了,只是其不知白纸与论道之事,便假定自己是以贿赂入学,还阴阳怪气自己攀附韩非这等王孙贵族之门,实乃可笑。
崔元心中并无波动,只澹静如常地抬步前行,甚至还察觉出韩非的不安与怒气,贴心将对方手腕握进掌中,打算直接离开这等非议之地。谁知茂生见状,心中更是不忿。自得知韩国公子拜师于荀子门下,自己便对其百般示好,对方却始终对自己不理不睬。
如今倒对崔元这么个乡野陋士高看一眼?
茂生讥诮挑唇,话中嘲讽之意更浓,“若是未曾听错,那位谄媚求荣之辈更是携侍妾入学至此,当真是有辱斯文。韩国公子口吃性懦,与这等乡野陋士倒是绝配……”
崔元开始双拳紧握,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可韩非与阿芜皆是自己的近交旧友,他不允许任何人因自己而声名扫地,饱受争议,尤其是这种空穴来风之事。
感受到崔元逐渐收紧的力道,韩非正欲出声宽慰几句,谁知崔元却在茂生再次开口之前,松开困于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而后自怀中迅速抽出一把半月短刀。不过甩袖之间,鞘身陡然落地,刀刃却似认路般直直破空而去,唯余一道叫人胆颤心寒的雪亮银光。
只听一阵凌厉长鸣,十米外的盛放桃木直接应势而断,“咚”地一声闷头倒地。
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见崔元将师长精心培育三年的桃树直接斩断,茂生惊惧之余正欲怒声回斥,谁知手背上却晃晃悠悠飘落一缕黑亮长发。茂生方悚然发觉,方才那把短刀,怕是挨着自己脖颈飞过去的,若是崔元偏了半分,自己便已是那株桃树的下场。
茂生成功噤声不语,崔元正要同韩非回身离开,谁知那位早该踱步而去的白发老者亦循着热闹寻来。本是满心以为自己招了位今后的学界之星,因而难得心情大好想着瞧瞧热闹的荀子,在瞧见自己心爱桃树折断于地的惨状后,面色几乎要凝成霜打的茄子。
韩非扯了扯崔元的衣袖,不待崔元有所反应,荀子便已在崔元的无辜注视中,咬牙切齿道——
“崔元,静室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