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青翠萦目,柔条纷冉。
顾不得拂去肩头细叶,韩非握住张良的稚嫩手掌,将他从上到下仔细端看过后,方哽咽出声道:“自离散后……分别许久,非不曾想……还可与……小良重逢。”
被韩非的温暖热切烫地满目湿漉,张良抽一抽鼻头,伸出手指抹去韩非面上的泪光,“兄长莫要自责,是良贪玩任性,这才招致流散之祸。”
顺势握住小奶娃的白嫩手指,韩非正要仔细询问张良这一年来的经历遭遇,张良却蓦地想起身后正满面问号的吃瓜人群,忙牵起韩非的衣袍,将他引至崔元等人跟前。
韩非素来不喜热闹,拜师于荀子的多半年来,也多是深居简出,鲜少与人相交,今日猛然在自己院中瞧见数道人影,竟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朦胧之感。
见自家兄长面色微滞,张良先是指了指静静恭候的阿芜,冲韩非软糯介绍道:“兄长有所不知,这位阿姊名唤阿芜,近一年来,多劳阿芜姐姐照料。”
韩非闻声,忙长揖拜谢道:“在下韩非,有劳玉姝……为幼弟……操劳。”
从未想过张良会先行介绍自己,阿芜不由面色微熏,见面前的公子如芝兰玉树般尔雅温文,忙盈盈行礼出声道:“公子言重了,阿芜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
待二人见礼完毕,张良又向韩非介绍了浮丘伯,以及阿芜与浮丘伯中间那只黑白肉球,自然还有小黑后背上那只懒洋洋的高贵白猫。韩非一一礼貌拜会,见张良的手指终是指向自己跟前那位长身玉立的隽秀公子,韩非亦跟着抬眼望去。
张良的介绍俨然含了私心,“这位先生名唤崔元,原为赵国榆次人,先前曾在丹阳逆旅,于你我二人有解围周济之恩,后又因缘际会将我收留至今,还传授我造纸、酿酒之术……”
介绍之余,张良不由偏头去瞧自家兄长,谁知韩非却恍若未闻,只定定瞧着眼前的荼衣公子,想来是在回忆丹阳旧事。如此想着,张良暗中捏一捏兄长的手指,感受到指尖的细微搔痒,韩非终是醒过神来,冲崔元的方向郑重拜谢道:“崔兄厚恩……无以为报,唯有深谢。”
崔元忙托住韩非交握的双手,声音仍是惯有的温和:“小良聪慧好学,崔某喜爱尚来不及。”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韩非只觉胸口发烫,同丹阳时相比,此人非但气韵不减,反倒更显澹静从容,就如……就如皎洁月影下的一抹秋棠。连忙收回手臂,韩非正欲询问崔元到此的因由,是单纯得知自己在此,遂将小良送回?还是如他期盼的那般,同样求学于荀子门下?
谁知还未开口,浮丘伯便已畅快笑道:“元弟既与韩兄相识,则今后同居一处,定也会如鱼得水、甘之如饴。”
崔元礼貌笑笑,浮丘伯又提醒二人尽快将行李拾整妥当,未时三刻荀子会于前堂授课后,便快步回身离去。得知崔元当真是荀子分配至自己居所的同门,韩非想着来日方长,忙提议帮助崔元将眼下杂事处理利索。
崔元与阿芜分别入住东室与耳房,众人分工妥当,不出半个时辰便已将衣裳用具尽数布置到各自房中。见课时将至,崔元嘱咐阿芜好生照料张良与大黄小黑后,便与韩非一道出门而去。
两人方绕过一片蓁蓁草圃,便见不远处的溪流边上,现出两道并肩慢行的身影。
见是午后方才别过的浮丘伯,崔元不由高唤一声“浮兄!”
谁知远处的两人却充耳不闻,只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辩论当中。韩非见状,也不多言,只隔着袖袍握上崔元的手腕,进而加快步伐,趋步追上前去。未曾料到韩非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崔元先是好奇凝视韩非片刻,见韩非同他抬眼示意,方伸手拍上浮丘伯的肩膀。
浮丘伯侧身来望,待看清崔元与韩非,忙拉过身侧的男子,同他二人热情介绍道:“此乃毛亨,如今正与我同居一处。”
崔元二人俱是礼貌见过,浮丘伯复轻快接道:“崔君乃赵国榆次人,毛兄乃赵国邯郸人,细论起来,两位当为同乡。”
毛亨闻声,面上的短须亦跟着微微颤动,“能与崔君楚地相逢,倒是有缘。”
崔元颔首称是。毛亨忽而就有些感慨,眼前的两位公子,虽则形容简素、温文有度,但从其举止修养皆不难看出,两人定非一般寒士乡生。富而不骄、贵而不舒,倒真有几分君子之韵。
简单客套过后,四人便一路同行去往前堂,途中毛亨忽而提及近日所闻:“诸君许是不知,有言楚国名将项燕如今正身在兰陵,护卫楚王巡狩之行,若无意外,楚王还会于巡狩结束之后,亲自前来拜见恩师,届时众多同窗或有与楚王共论天下之机。”
项燕?崔元心中猛地一跳,这个名字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自己分明从未与其相交。
见崔元兀自陷入沉思,毛亨不由戏谑一声:“若被楚王看重,今后定是高官厚禄、从此坦途,不知崔君可愿效力于楚?”
效力于楚吗?崔元不由沉吟片刻,楚国权贵根基过于庞大,若非如此,昔日楚悼王变法又怎会以失败告终?他若为楚国效力,王孙贵族便是他要逾越的第一座高山,如此对比下来,他突然就开始欣赏起秦王政的魄力。
崔元摇头笑笑,“崔某不过初日入学,怎敢妄想学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