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冯妙妙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个黑影坐在床边。冯妙妙差点尖叫。
“是我。”熟悉的声音,隐隐还含着笑意。
冯妙妙听出来了,是阿娘。她捂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本能地看一看同屋的任千千。
“她睡着了,会一觉睡到明天天亮。”李七娘说道。“起来吧。跟我来。”
冯妙妙跟在阿娘的身后出门,二人都是常年练习舞蹈技艺,身体轻盈,脚步踩在地上,悄无声息。一路人都没有人。
“记住这条路。”李七娘说道,“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走。万一遇到人,你就说是找许前辈请教功课。根据教坊的规则,发起挑战上部的乐工,可以向坊中任意一位老师请教,并且在此期间,不必严格遵守教坊的一些作息时间和规章制度。”
说话间,两个人穿过院子,来到坊西南的一所独立宅子。这里冯妙妙认得,是坊内教师的专门住所。李七娘在门上叩了三下,门开了,开门的是提着灯笼的许若盈,笑脸盈盈。“师姐,妙妙来了。”
秋天来了,院子里有一颗桂花树,月光之下,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许若盈把灯笼挂在桂花树下。她看了看李七娘,又看了看冯妙妙,又笑了。
“你笑什么?”李七娘问道。
“儿女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原以为,世上再也没有比师姐更胆大妄为的人了。没想到,师姐的女儿,跟师姐一模一样。”
冯妙妙呆了呆。“阿娘,许大娘子,你们都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教坊人人个个都知道了。”许若盈说道。
“其实我也不想的,实在是她们欺人太甚。”
如果冯妙妙没有进过教坊,无知者无畏,她会觉得只要自己勤加练习,就有战胜王小仙的机会。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在教坊学习了三个多月。站在陆地看海,大海平静无波,只有自己跳进了大海,才知道大海深不见底。她挑战王小仙的是舞蹈。
没入教坊,对于冯妙妙而言,舞蹈就是一种自我展示,老师怎么教,她就怎么跳。她每天不断练习,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把身体打开,聆听音乐,调动身体每一个微小的部分,跟随节奏起舞。入了教坊,她才明白,舞蹈真正的意义不是向世人展示自我,而是不断向内,跟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对话: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我需要怎样去做,才能把属于我自己的独特的故事,让这个世界看到。
冯妙妙感到了惶恐不安。她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愤怒,屈辱,恐惧,软弱,逃避,甚至永远也不想让这个世界知道的阴暗——她在教坊学习的每一项技艺,不管是舞蹈,还是音乐,都在不断地暴露着她的内心世界。
“妙妙,你是不是在害怕?”李七娘问道。
冯妙妙想了想。“害怕倒是不至于。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挨一顿鞭子罢了。”
李七娘笑了。“我的女儿,脑子里不能有挨鞭子的念头。”
冯妙妙眼前一亮。“阿娘,你有办法让我赢?”
“你进教坊也就几个月,挑战第二部,就技艺而言,你完全没有胜算。但是,现在有一个取巧的契机。”
“取巧?”冯妙妙没想到从阿娘的嘴里能说出这两个字来。
“舞蹈的变革之道,其实是有迹可循的。远的秦汉就不说了,就说说近世吧。晋朝的时候,世人崇尚柔媚,士大夫们带头熏香搽粉,竟尚清谈,连男人都去追求面白如玉,弱不经风,大街上看到有人骑马会极端的鄙视,胡乐被称为粗鄙不堪。那个时代的舞蹈,多是徐缓娇媚的软舞。”
“到了本朝,太宗皇帝以武立国,武功鼎盛,也是擅舞之人。太宗所作《破阵乐》,都是健舞,展现战士的勇武。太宗皇帝开创的风气一直延续到开元天宝年间,《剑器》、《柘枝》等等健舞,风靡一时。”
“玄宗皇帝晚年,整个长安因为富贵安乐而变得奢华浮靡,以刚健勇武为主的健舞渐渐的便不被人所喜,而柔媚婀娜的软舞成为主流。很多健舞都被玄宗皇帝生生改成了软舞。从朝堂到民间,健舞走向没落。大历二年,杜甫见李十二娘舞《剑器》有落寞之感,便是觉得,我大唐的健舞,便如这大唐的国势一般,一日不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