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定定在站在长安城外,他在这座城里出生,长到今年一十七岁,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每一个屋顶,每一个墙角,今时今日,他才明白,这座城不属于他,他是贱命,贱籍,城市,街道,铜钱,女人,都不会属于他这样的人。现在,他有了比拼命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这些天我想了许多,觉着我和福娘二人,最后闹得如此凄惶,都是我这个做男人的实在无能。你们去告诉福娘,千万不要做傻事,让他等我三年,三年之内,我若是命好,在军中立下大功,除了贱籍,必定回来娶她为妻。三年之后,我若是没有回来,那便是死了,我若死了,哎,死了便死了,她想如何便如何罢,我也见不到了。”徐三说道。
“从军也好,也算是一条出路。”郑举举叹了口气。
冯妙妙点了点头。“本朝最重的,唯有军功。乐户是贱籍,不管是读书还是营商都出不得头,唯有立下军功。朝廷制度,不管什么出身都能授勋,若是特别重大的军功,还可以超格擢授。若是能凭借军功获得五品以上的勋官,便可以从官府乐户中除籍,成为民户。不过,投军需要门路,你有吗?”
“我有一位表兄,在军中做个小校。”徐三答道。
“军中?”冯妙妙一时失了神。她的救命恩人,白马小将高固也是军中将士。以他的勇猛,出人头地不过是迟早的事。他救她,是仁侠之举。她于他,心存感激之外的言行举止,都似乎会给他带来麻烦。
“姐姐认识军中之人?”郑举举问道。
“很多年前的事了。兴许,他早就把我忘了。我们这样的人,还是不要与人攀亲道故的好。”
“福娘说,她的身子给了你。是不是真的?”郑举举问道。
徐三愣住了。“这话怎么说的,我跟福娘清清白白。”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福娘,她,糟践她自己,在为我挣脸。”
冯妙妙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她很想对徐三说,福娘糟践自己,不是为徐三挣脸,是福娘她自己,咽不下那口气。福娘,还有行歌楼的小娘子,她们是人,不是男人们挣脸的物件。但是,冯妙妙在心里叹一叹气,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毕竟在世家子弟的眼里,别说是贱籍,就是阿爷那样的庶民百姓,哪怕是读书科举,当上了微末小官,也还是可以随意侮辱,上位立威的物件罢了。
郑举举就很直接了。徐三刚走,她就跟炮仗一样炸开了。“祸事都是他徐三惹出来的,苦都让福娘去吃了。有朝一日,老天爷开眼,真要让这徐三挣了前程回来了,有情有义的名声,全让他徐三一个人得了去。”
“这些话刚才你怎么不说?”冯妙妙扔给了郑举举一个白眼。
“徐家子为了福娘,都决定去战场拼命了,我就是再想骂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吧。”
“你居然也会替别人着想了。”冯妙妙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一位过路的妇人带走了她的注意力,身形有几分象阿娘。她不由得失了神,几个大步赶了过去。靠得近了再细细一看,不过是个寻常的女人,根本就不是阿娘。十天了,阿娘仍然没有消息——巨大的压力终于把冯妙妙吞噬了,她呆呆地站着,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郑举举一直盯着冯妙妙的一举一动。她也看见了那个妇人,看到冯妙妙冲上去的那个瞬间——会不会是李七娘来了——郑举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妙妙,你这是怎么了?”郑举举问道。
“阿娘,她长得有几分象我阿娘。”终于,冯妙妙泣不成声。
刹那间,郑举举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她想哭,又想笑,既狂喜又苦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阿娘?你有个阿娘?”
“我当然有阿娘。”冯妙妙点了头。
“还活着?”郑举举进一步确认。
“活着。”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你?她为什么不带你离开行歌楼?”郑举举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郑举举的孤注一掷终于有了突破,
虽然冯妙妙没有明说,李七娘就是她的阿娘,还活着,并且前不久母女俩刚刚见过面。郑举举已经能够肯定了。只要李七娘还活着,就不会扔下冯妙妙这个亲生女儿不管不顾。只要盯死了冯妙妙,她就有机会杀死李七娘,为阿爷报仇,为察事厅子扬眉吐气。
但是,郑举举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无法想象自己当着冯妙妙的面,杀死李七娘的场景。她无法面对冯妙妙,无法看着她的眼睛,一口一声姐姐,好姐姐,说着心里的话。她觉得自己很恶心。
郑举举把冯妙妙送回行歌楼,随口安慰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幸亏她现在已经入选教坊,行歌楼的管事妈妈们,对她是巴结奉承的多,管教拘束得少,行动自由了很多。
长安城的郊外,有一处不起眼的庄子。郑举举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阿爷瘫痪以后,就在这个庄子里住着。
董立坚在帮李慰擦拭身体,换贴身衣物,这是他每天必定要完成的事情,早一次,晚一次。即便是李慰瘫痪在床多年,被褥,衣物,还有身体,都散发着洁净的气息。董立坚说,他做这些,只是在维护李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仅此而已。
原本郑举举是看不得这些的,她看不得阿爷因为疼痛而大汗淋漓,因为忍住疼痛而把嘴唇咬破,看不得阿爷仅仅是因为喝水这样的小事而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因为害怕失禁哪怕是嘴唇干裂也忍着不去喝水。
但是今天不一样,郑举举站在屋子里,安静地看着。她的心在疼,因为疼,所以慢慢的,渐渐地冰冷起来。
“秋娘子的伤势如何?”郑举举问道。
“郭稼这一次下了狠手,打断了秋娘子的腿骨,伤筋动骨一百天,秋娘子这一次,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
“都是我害了她。”郑举举握紧了拳头,她既心痛又暴躁,有一种要冲出去把郭稼的腿也照原样打折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