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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彻骨寒

一大早的,冯妙妙的眼皮跳个不停,左眼好不容易停歇了右眼接着跳。今天天没亮,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溜出行歌楼,找到慈恩塔外卖字的老僧,请他写了冯盛当年的一首旧诗。这是冯妙妙和李七娘约定见面的暗号。

冯妙妙仔细盘算过了,郑举举要真能借来一千缗,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行歌坊。前两天她到天黑才回行歌楼,回来后就进了屋子,一言不发。福娘和妙妙都觉得举举这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都闭嘴不问。如今唯一的生机就只有李七娘了。阿娘说过手里有一笔钱可以帮她赎身,如今她入了教坊,那笔钱正好能用来救福娘。以阿娘的侠肝义胆,定不是难事。

冯妙妙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惦记着两头,一边惦记午后要去曲池边见阿娘,一边要守着屋子里的福娘,郑家来行歌楼下聘了。

行歌楼里,郑畅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派了媒人来下聘礼,一千缗铜钱之外,还有一首《子夜歌》: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媒人的漂亮话张嘴就来,说什么郑畅和任福娘是两情相悦,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说得跟花儿一样儿,行歌楼里挤满了看热闹的闲人,吆喝叫好。

屋子里四个女子,任千千摔了书,郑举举撸起袖子要冲出去撕烂媒人的嘴,冯妙妙好不容易才把人拉住,还没拉回来,任福娘又摸出了解腕刀,要从窗户爬出去。冯妙妙吓得扔下郑举举去拦任福娘。

冯妙妙在这里手忙脚乱,任千千还在火上浇油。

“冯小娘子你也别拦了,就让她们出去闹一场痛快的。反正行歌楼是挂了招牌的不要脸,郑家要的是世家的脸面,闹起来没脸的他们。”

冯妙妙哭笑不得。“任千千你个万事不管的,不劝也就罢了,还来拱火。”

“哪里是我拱火,明明就是郑家欺人太甚。”任千千怒道。

任千千讨厌喧嚣,讨厌人来人往,哪怕是做梦,做的也是清清静静的梦。她在庭院里煮茶,哥哥在练武,一抬头,她能看见哥哥,哥哥也能看见她。哥哥练武练累了,坐下来喝一杯她煮的茶。她已经想通了,即便是哥哥娶妻生子也没关系,她手头有了钱,找到了哥哥,那个时候,她煮茶,在庭院里练武的人,也许是哥哥的儿子,又或者,陪着她煮茶的人,是哥哥的女儿。哥哥的女儿,是不是会象她小时候一样,总是缠着哥哥不放,求着哥哥带她去河边捉小鱼儿玩?

哪怕是梦,占据了任千千的脑子时,她也会不自觉地笑出来。但是,但是,任福娘的事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是身不由己之人,哪一天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她,她的梦想不重要,她的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势之人的快乐,重要的是权势之人的面子。内心深处那个答案终究还是跳出来了:叔叔收了行歌楼的铜钱,拉着她的手指在卖身契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个人,是个标上了价格的物件。

任千千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早就想着大大地闹腾一场,最好是闹得长安城人人个个都知道,新近入选教坊才艺双绝的任千千,脾气性情却是极差,不是个好相与的。

冯妙妙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一气之下,也不拦了。

“行啊,只要你们能出得了院子,我跟你们一起,也不要命了,往死里闹腾。”

冯妙妙干脆开了门,屋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外面。七八个壮年男子,守在院里院外,穿的是行歌楼杂役的衣服,面孔却是生的。

任千千最先冷静下来。“他们不是院子里的人,也不是行歌楼的人。”

冯妙妙想了想。“他们,会不会是郑家的人?”

郑举举看了半天。“郑畅不过是小小一个商户,妙妙你看他们几个,训练有素的样子,不象是一般的护卫家丁,倒是有几分,象官门中人。”

冯妙妙不明白。“郑家,不就是一个商户吗?怎么,跟官家有来往吗?”

“郑畅是五姓七望里郑家的旁支,郑畅的二叔韦若虚,长安京兆府司法参军,官不大,但是权力不小,长安城里的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赃查贿,都归他管。”郑举举说道。

冯妙妙不由得惊讶。“举举,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冯妙妙这话一出,郑举举立时懊恼起来。她没加思索,把从秋娘子里听来的信息随口说出来了。她正想说点什么描补。

“糟了!”突然,任福娘急了,手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冯妙妙和郑举举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坐下,即便如此,福娘已然是面如死灰,手脚一片冰凉。

任千千也看出了蹊跷,赶紧关了门。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福娘也不瞒着了,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说了个干干净净。原来徐三昨天半夜爬墙进了行歌楼。他这一趟老老实实当差,跑前跑后,又求爹爹告奶奶四处借贷,凑齐了六百缗。虽然距离柳梦瑾要求的一千缗还差上了四百缗,但是行歌楼里任福娘这样的小娘子,无论是赎身还是聘礼,也算得上是体面风光了。两个人约好了,今天上午,徐三带人来下聘礼,任福娘再掏出解腕刀抵住喉咙,行歌楼也好,柳梦瑾也罢,要么收了聘礼办喜事,要么就抬走任福娘和徐三这两人的尸体办丧事。小两口虽然都下了必死的决心,但是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一边是铜钱,一边是人命,以死相逼,行歌楼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柳梦瑾以教授技艺为生生,都是要名声要面子的,逼死两条人命的罪名,人财两空,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要还有脑子,都不想招惹上身。

任福娘和徐三筹划得妥妥当当,万万没想到,上午来送聘礼的,不是徐三,反倒成了郑家。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徐三还没有。你们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福娘眼泪汪汪,仿佛溺水之人攀住最后的浮木一样,死命抓住冯妙妙的手。冯妙妙的手都被她抓红了,郑举举看在眼里,想要拉一下,冯妙妙轻轻摇了摇头。

“走吧,我们四个一起出去。我就不相信,郑家的人还敢连我们四个一起打杀。”冯妙妙下定了决心。

“不要。”任福娘惊叫,抓着冯妙妙不放手。“妙妙,举举,千千,姐姐们刚入了教坊,前程风光一片大好,为了我和徐三,即便能全身而退,得罪了郑家,不值得。”

冯妙妙摇头,笑了笑,拍一拍福娘的手。“福娘,你太用力了,把我胳膊都抓痛了。”

福娘一听,赶紧松手,冯妙妙趁机朝着门口走去。

“福娘,我们为的不全是你和徐三,也是为我们自己。今日郑家可以这样对付你和徐三,明日,李家,王家之类,就可以这样对付我,对付行歌楼里任何一位女子。”郑举举这话,是劝解,也是内心真实的感受。

任千千则是快步开了门,低低说了两个字:“走吧。”

妙妙,举举和千千走在了前面,反倒是福娘落在了后面。四个小娘子一起出了房门,院子里的壮汉们看出了不对,缓缓逼上来,形成合围之势。

郑举举脸上带着笑容。“哟,这是要杀人灭口啦。没事,尽管来杀,行歌楼的女人命是不值钱,但是一下子去掉四条,长安郑家,甚至荥阳郑氏的名声,怕要是比锅底还黑了。”

“小娘子,慎言。”有人出语警告。

冯妙妙的脸上,也是一模一样,如同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小娘子命都不想要了,慎言不慎言的,当然就不重要了。”

“没想到区区一个徐三,尽有这么多小娘子替他说话。既如此,他就是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

从院外又进来几个人。郑举举吃了一惊,领头的那一位,居然是郭稼。

郭稼一挥身,两名壮汉拖着一位打得鼻青脸肿,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任福娘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还好冯妙妙和任千千拦得快,否则就冲出去了。

郭稼冷笑着说道:“兄弟们没日没夜守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下手是重了点,不过,兄弟们都是老手,不会要了他的小命。”

郭稼说话间,踢了徐三一脚。“来,出个声,免得小娘子们误会,以为打死人了。”

徐三□□一声,虽然微弱,福娘听得真真的,悬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一半。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她也是豁出去了,没羞没躁了。

“徐三不是贼,他是我的相好。”福娘说道。

“行歌楼说他是淫贼,那他就是个淫贼。官府捉拿贼人,贼人负隅顽抗,动起手来,别说是把人打伤,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郭稼一挥手,七八个壮汉紧逼上来。“行歌楼的小娘子,出了名的水性杨花,上个月还跟徐三这个浪荡子卿卿我我,这个月就跟郑家的小郎君海誓山盟了。徐三恼羞成怒,上郑家铺子寻仇,打了郑家公子,还半夜摸进行歌楼,意图对小娘子不轨,小娘子们虽然拼死抵抗,我等听到声音虽然前来救援,不想还是来迟一步,四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全都香消玉陨,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郭稼他打心里是瞧不上行歌楼的小娘子,不过是哄人开心的玩意儿罢了。在他看来,小娘子不听话就打一顿,打完了就乖顺老实了。不过,他还是有些生气的,他没想到,四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也敢来顶撞他。他收了郑家的钱,就得把郑家的事办得漂漂亮亮,否则,他一个积年的捕贼老吏,连个行歌楼的小娘子都对付不了,以后在长安城怎么抬得起头来。

郑举举的心跳得很快,手也在发抖。她年轻,只有十五岁,虽然打小总有人说她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此刻,她害怕,确实是害怕。因为她了解郭稼这个人。郭稼,他说要杀人,就不是恐吓,是真的。

郑举举现在还担心另一件事,那就是秋娘子。郭稼来了行歌楼,她求秋娘子出面赎福娘的事,郭稼会不会知道?

此时此刻,冯妙妙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无论是任福娘还是徐三的命,还是行歌楼里的四个小娘子,四条鲜活的人命,对于郑家而言,都不如他们的脸面重要。他们的心思举动,早就被一个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一个心狠手辣的捕贼老吏,算得死死的。她曾经说过的话到底有多可笑。她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不过行歌楼里一个低贱的小娘子,凭什么?

在此之前,任福娘的心一直沉没在悲苦之中,她喘不过气来,惶恐不可终日。她一直在憧憬自己和徐三的未来,所以她害怕,怕死,怕得不到美好的未来。但是,现在,死亡就在眼前了。她的心反倒是平静下来。哪怕最胆小懦弱的人,被逼到了绝境,也能学会反抗。

任福娘不再发抖,她慢慢地走出来,站在了三位姐姐的前面。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三位姐姐无关。我叫任福娘,我的干娘叫柳梦瑾,当年她跟驸马相好,惹怒了公主,公主一怒之下,把柳梦瑾卖给我阿爷。这件事在长安城传了好几年,连童谣里都有传唱。徐三自幼与我相好,他来行歌楼与我相会一事,长安城里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不是杀了院子里的四位小娘子就能堵住嘴的。徐三打了郑家子,一个低贱的乐户骑在了高贵的郑家人身上。郑家的报复,把乐户心爱的女人骑在身下,他们就觉得有脸了,风光了。他们要这样的风光体面,没什么,我给。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徐三得活着,得平平安安离开这长安城。”

院子里,四个小娘子,静静地站立着,跟长安城的心狠手辣之徒对峙。

好半天,郭稼终于开口说话了。“好。小娘子的条件,某答应了。”

郑举举突然说道:“郭郎君。”

郭稼吃了一惊,没想到在这里被小娘子认出来。“你认识我?”

冯妙妙虽然不认识郭稼,但是相由心生,郭稼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让郑举举一个人出头,让郭稼记恨上。

冯妙妙赶紧说道:“鼎鼎大名的郭郎君,怎么会不认识呢?徐三的小命虽然不值钱,但是,若有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后使出阴招狠手,说话不算话。教坊司的歌舞伎,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

郑举举接着说道。“是啊。达官贵人们最喜欢听我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低贱之人讲那些父贤子孝,重信守诺的故事。郭郎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也不想弄出个背信弃义的故事传到达官贵人们的耳里吧。”

冯妙妙和郑举举一唱一合,都是在威胁郭稼。

郭稼是老江湖,哪有听不明白的。目的达到了,自然也是见好就收。他轻轻踢了徐三一脚。“小娘子,你最好说话算话,欢欢喜喜嫁给郑郎君。小子,算你运气。”

郭稼扔下徐三,带人离开院子。

任福娘检查了徐三的伤口,虽然看上去血肉模糊,但大多是皮外伤。看来郭稼的本意,也不是要徐三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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