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的命保住了,冯妙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能稍稍安定一些了。她来不及安慰福娘,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往曲江池。
冯妙妙在松林里从晌午等到太阳落山,李七娘都没有出现。冯妙妙很想表现得不动声色,但是她担心阿娘的安危。不知道阿娘是不是在来见她的路上,被仇家发现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会不会......不行,她不能放任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她越是控制,越是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怀疑,担心,自责,痛苦,如同巨石一样压得冯妙妙喘不过气来。她还不能说不能问,只能静静地呆在行歌楼,一步不离。
“妙妙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天黑了,郑举举掌着灯进了屋子,摸了摸冯妙妙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冯妙妙勉强笑了笑。“怎么,我脸色不好吗?”
“是啊。大概是惊着了。没事,明天我去找妈妈,给你要一剂安神汤。”郑举举把灯放在冯妙妙的床边,躺回自己的床上,悠悠地说道:“妙妙,你说,说书人说的那些,武功高强,飞来飞去的刺客侠士,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冯妙妙的心,突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阿娘说过,如果哪一天她失约了,什么也不要做,安心等着,她自会寻来。冯妙妙也想安心等着,但是,她想起了阿爷,阿爷等了阿娘一辈子,等到死,阿娘也没有来。
很长时间了,冯妙妙很想找一个人分享阿娘的秘密。她的阿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受了委屈,是有阿娘疼爱的人。她被人欺负了,是有阿娘帮着讨回公道的人。
话到了嘴边,冯妙妙笑了笑,一个翻身,吹灭了床头的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半照着冯妙妙,一半照着郑举举。
阿娘说过,行歌楼这样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而是因为这个地方,都是些身不由己的人,用秘密换取性命,是行歌楼里每个人的本能。
“说书人编的瞎话你也信。”冯妙妙幽幽地说道。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可是,看到福娘可怜,我真的希望,要是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士,夜半无人之时,潜入郑家,取下郑畅的头颅,该是多么痛快啊。”郑举举说得兴起,钻进了冯妙妙的被窝。
郑举举的声音就在耳边。行歌楼的女子说话,酥中带软,软中带情,偏偏郑举举还是个肤如凝脂,滑若无骨的,这么样的一个可人儿贴上身来,纵然是冯妙妙心事重重,也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也不敢动。
“妙妙,我们姐妹几个,你是最有主意的。你想想法子吧,帮帮福娘吧。徐三的小命是保住了,可是,总不眼睁睁瞧着福娘是跳火坑啊。”
冯妙妙好不容易找回一丝清明。“你不是说,借钱帮福娘赎身吗,怎么,就没下文了?”
突然,郑举举一把抱住冯妙妙,哭了起来。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冯妙妙的肩窝。冯妙妙一下子心都软了,伸手摸了摸郑举举的头。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随口一句。咱们这样的人,若是还有能借来的钱的亲朋好友,又怎会沦落至此。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昨天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就应该拦着你,不该想着让你去外头碰一碰壁,挫挫性子的念头。好了,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了。好了,别哭了。”
“我才不是因为这事才哭的。”郑举举抬起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玉一样的小人,眼泪汪汪的。
“我去找的人,是秋娘子。”郑举举说。
“秋娘子?你不是说跟她不熟吗?”冯妙妙吃了一惊。
“行歌楼这种地方,哪有人说真话的。秋娘子和柳大娘子一向不和,我若是跟柳大娘子说,跟着秋娘子学了三载的琵琶,柳大娘子还不得生吃了我。哪里会真心教我。”
“那倒也是。秋娘子存了笔钱,前些日子她说想买两个有潜质的小娘子身边养着,想着老了有个依靠。正好福娘的事闹出来,我就想着,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嘛。没想到,反倒是招来了郭稼。妙妙,我怕是闯祸了。”
“这话怎么说的?”
“郭稼是万年县的霸王,手下养着几十个打手。这些年,他对外说秋娘子是他包养了的,其实就是高兴了就去闹个酒,扔下一两缗铜钱,不高兴了就不闻不问。秋娘子一来为了养活自己,二来,也是被郭稼打怕了,怕真有一天,被这无赖没了顾忌打出好歹来,也时不时偷偷与一些达官贵人往来。那郭稼也是个没廉耻的,被人嘲笑了也不敢去找达官贵人的麻烦,只敢打女人,秋娘子总是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等我有了能力,我一定要取了郭稼的项上人头。”
郑举举讲得断断续续,但是冯妙妙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大致也明白了。郑举举找秋娘子帮忙,秋娘子应承下来,却不想惊动了郭稼。郭稼这种披着半身官皮的恶霸,最擅长的就是对权贵讨乖卖好。郑家前门派来媒人送聘礼,郭稼从后门进来守住了院子,捉了徐三威胁任福娘。
“郭稼此人,该杀!”冯妙妙心中痛极,一个杀字吐出来,隐隐带上几分李七娘的肃杀之气。
郑举举眼前一亮。“妙妙,你有办法?你能找到人?”
冯妙妙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想想吧。也许,还有办法。”
冯妙妙知道,这句话不该说。可是,她的情感被牵动着,她不能继续自私自利,不能继续让福娘绝望,不能继续让举举自责。
“什么办法?”郑举举迫不及待。
月光下,郑举举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知怎的,冯妙妙想起了她跟阿爷去往崖州的路上,白天错过了驿站,野外露宿,山林里的野狼,幽幽的,渴望的,兴奋的光,跟郑举举的眼神一模一样。
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福娘的声音。“妙妙,举举,你们睡了吗?”
冯妙妙瞬间清醒,如释重负,赶紧一个翻身下床去开门。“还没呢。”
任福娘拉着一脸不情愿的任千千站在门口。两人穿着诃子,任千千好歹还披了件纱罗,福娘干脆就是露着膀子。
“福娘,千千,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冯妙妙忙把两人拉进了屋子。
“我已经睡下了,福娘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任千千有很重的起床气。但是福娘如今这个样子,她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徐三,没出事吧?”冯妙妙问道。
“三哥他没事。”任福娘摇摇头。
“福娘你不用担心了,妙妙才跟我说,她或许有法子救你。”郑举举说道。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冯妙妙。
任千千都忍不住问道:“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冯妙妙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觉得郑举举在步步紧逼。但是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福娘如今这个情形,换了是她,但凡有一线希望,怕是也会象郑举举一样,穷追不舍。
“其实......我小的时候见过一位侠士。”冯妙妙小心斟酌着。
郑举举眼前一亮。
突然,“扑通”一声,任福娘跪下了。屋子里三个小娘子吓了一跳。冯妙妙赶紧伸手去拉。
“福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妙妙,举举,千千。”福娘用力拉着冯妙妙的手,怎么也不肯起来,“你们听我说。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有事你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郑举举说道。
“有事你就说。”任千千板着脸重复着。
“郑家定了日子,十日后来行歌楼抬人。”
“这么快?”冯妙妙心中一沉,即便她现在能马上联络到阿娘,怕也是来不及了。
“郑家的人,已经死死盯住了徐家,只要我稍有不从,他们就会立刻以盗窃之名锁拿三哥。”福娘惨然一笑,“不用白费工夫了,我们这些人,是怎么也斗不过权势滔天的郑家的。”
“话虽如此,但是,总不能任人摆布吧。福娘,你别丧气,总会有法子的。”郑举举说道。
“对,我是有个法子,要姐妹们帮忙。”
“你说。”冯妙妙说道。
“郑家来抬人,你们去通知徐三,让他立刻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这算什么帮忙。你去受罪,让徐三远走高飞。”任千千不服气。
“妙妙,举举,千千。”福娘拉着三位小娘子的手,“你们都是才艺双绝,入选了教坊的,假以时日,就会是这长安城的名人。你们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长安人的饭后谈资。所以。你们要跟身边的人说,要跟小民百姓说,要跟达官贵人说,要跟所有人说。”一向胆小怕事,温婉和顺的任福娘,脸上露出了狠绝,“你们就说,我任福娘,在进入郑家以前,身子早已给了徐三,他郑家费尽心机得到的,不过是残花败柳而已。”
任福娘是被困住的笼中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冯妙妙,郑举举,任千千,行歌楼里三个即将进入教坊,无限风光的小娘子,因为任福娘的遭遇,意识到了另一种困境:行歌楼的女人,即便能因才华出众扬名,从低贱者中脱颖而出甚至名满长安。但是,不管是她们,还是行歌楼里那些成名以久的歌伎们。她们平日里对达官贵人下脸子使性情,对贫贱者嘲笑轻贱,不小心遇见了也是躲得远远的,唯恐身上的华服被玷污了。她们自以为是,自以为能耐,自以为风光繁华,却原来,不堪一击。真正遇上了事,她们对亲近之人的悲惨无能为力,对她们自己,不管是与生俱来,还是今生沦落的低贱者的真实身份,也是无能为力,没有选择。
长安城,当今世上最为繁华的城市,五姓七望,世家大族们的生活闲适而充满了生机,他们或是在抱怨谁家的小郎君读书不成,将来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又或是谁家的小郎君生来聪明伶俐,待得寻访名师,学成归来,必定是前途无量,国之栋梁。这是另外的一种烦心事,一种左边也可以,但是右边说不定会更好的烦心事。
十天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也发生了两件小事。郑家热热闹闹接走了任福娘,冯妙妙和郑举举送徐三离开了长安城。
送徐三离开长安的那天,冯妙妙问任千千要不要一起。任千千不耐烦地说上午要练舞,这种无意义的小事别来打扰她。任千千把她们两个关在了门外。郑举举碰了一鼻子灰,自然觉得不高兴,一路上都在抱怨。冯妙妙静静地听着,突然,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任千千这样,也挺好的。”
郑举举瞪大了眼睛,不明白。
“冷心冷肺,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没有牵挂,不会愤怒不会伤心。各人有各人求生之道罢了。举举,你来了行歌楼这么久,怎么就看不透呢?”冯妙妙说道。
郑举举心里颤了一下。秋娘子说过,进了行歌楼,想要活下去,想要达到目的,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不把自己当人。事实上,她努力,但还是做不到。甚至有的时候,她有一种故意放纵情感的决绝。
“她任千千要真有本事,就一辈子冷心冷肺。”郑举举悻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