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项诗文的考核。冯妙妙是诗书世家出身,自小打好的底子。郑举举的父亲当年没读过什么书,但李辅国发迹之后,李家一夜之间成为了大唐朝的顶级权贵,李辅国遇刺身亡,家却没有抄,反而得到唐代宗李豫不少的优抚。郑举举即便是对诗文再不上心,肚子里多多少少也是沾了点墨水的。更何况教坊的诗文考核,不像科举考试那样专业和艰深,不过是考一些基本常识,所以两人很轻松就过关了。这也就意味着,她们两人和任千千一样,都正式名列教坊。
两人惦记着福娘,考核完就急忙往行歌楼赶。厢房里静悄悄的,
“福娘哪里去了?”郑举举问道。
“莫不是来了客人,叫她去应差去了?”冯妙妙想了想道。
“怎么会?她应差都是晚上,这会儿大白天的,她去应什么差?再说今日又是教坊考核的日子,楼子里都放了羊,她也不需要练习技艺——”
郑举举话说到这里,冯妙妙的心越发不安,连忙拉着郑举举。“还是去找找,我如今真的不放心她,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
两个人往外面走,刚出门,听到脚步响,任千千走了进来。她在这院子里住着,进进出出并不奇怪,冯妙妙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是一回头,看到任千千居然走进了任福娘的屋子,不由得一愣。
“你来找福娘?有事?”郑举举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任千千想了想,“我叮嘱院子里的妈妈们盯着福娘。方才回来,妈妈们说,福娘也不知哪里来的铜钱,在西市买了一口短刀。对了,不是普通的短刀,是能杀人的解腕尖刀。”
“什么?”冯郑二人大吃一惊,“她买解腕刀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任千千一脸的不耐烦,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看书。她心里有气,诗文考核只得了个中等。
“这个女人。”郑举举把脚边的一粒小石子踢得老远,哼一声,“甩脸子给谁看呢?”
冯妙妙笑道:“好了,人家就是那么个人,那么张脸,你不喜欢少看两眼是你对,但你去找人麻烦就是你的不对了。再说了,你没看出来,她也是一番好意,担心福娘出事,好心提醒我们。”
“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以后不看她也就是了。”郑举举抱怨了一句,心思到底还是在福娘身上,“福娘怎么会去买刀呢?难不成她想杀人?”
二人忙忙里往门外跑,才穿过院子,远远就见任福娘独自一人,慢慢的走了过来。
“福娘。”郑举举紧奔上前,一把拉住她,喝道:“真的长本事了,刀呢?快交出来。”
“什么刀?”任福娘不是个善于作伪的人,不由得心虚。
“你这小娘子,学会骗人了,妈妈们都看见了,你买了一口解腕尖刀。藏哪里,赶紧交出来。”郑举举一边说话,一边在福娘身上摸索,已经是迫不及待搜身了。
“谁的耳报神这么快?举举,好了好了,你别在我身上乱摸,摸得我怪痒痒的。”福娘无奈,左躲右闪。“我是买了一口解腕刀,我也不瞒你们,也就是做个预备。”
“预备?预备什么?预备杀人?”冯妙妙正色道。
任福娘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我真的不知道,我就觉得,身上藏着这么一口刀,才觉得心安。”
“不行,如今这么个情形,你身上藏着刀,我们不放心,这样,你暂且把刀交出来,我为你代管些日子。”郑举举还要继续动手。
任福娘退后一步,远离了郑举举,坚决地摇摇头道:“妙妙,举举,你们的好意我明白,也心领了,可是,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任福娘脸上露出一线凄然。“平常人家的小娘子,亲生的爹娘,收了聘礼说嫁也就嫁了,小娘子闹死闹活不愿意,还要被人说一句不懂事不识大体。更何况我们这种人。行歌楼里几家争女人,这样的事哪一年没有过,可是你们见过有谁问一句我们女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他们哪一个不是宁可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更何况,徐三和郑家,一个乐户贱籍,一个世家子弟,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就比不过。所以我做了最坏的打算。”
冯妙妙和郑举举苦笑一声。福娘这话才是说到了根子里。行歌楼里几家争女人是家常便饭。但是从来没有人先行退让。有权势的就借着权势强行压人,有钱的就拿钱来砸人。如果两样都没有,那就动刀子,为这事死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这时候争的,已经不是女人了,而是脸面。
“福娘,你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冯妙妙问道。
“我也不知道,谁叫我命苦呢。”任福娘说着眼泪便流下来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姐妹,一门心思的想帮我,可是这样的事,没法子的,争不过的。”
“怎么会没法子,如今我和妙妙不是在想法子吗?对了,干脆跑吧。福娘,你和徐家子一起离开长安,随便找个地方先藏了起来,藏个几年,等这事情冷了后再回来,谁又能奈何得了你?”
冯妙妙道:“说得轻巧。你当朝廷的州府是你家的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朝廷制度,凡度关者,先经本部本司请过所。没有过所的,为客行无验,必遭刑戮之祸。便是冒用他人的过所,也是大罪。”
郑举举不由得一呆:“过所,这是什么?”
冯妙妙没好气的道:“便是过关卡的凭证。如今天下的关津要地,你要想通过,就要有过所。”
冯妙妙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脸上露出深深的悲凉道:“而且福娘如今的这个情况,是属于奴婢的,朝廷的律法,‘奴婢贱人,例比畜产。’携带她过任何一处城门关卡,都要向官府开具公验。没有公验,寸步难行。”
郑举举闻言,不由得骇然,口里骂道:“岂有此理,朝廷怎么会有如此律法?”
冯妙妙冷笑道:“这就是朝廷律法,福娘也好,你郑举举也好,还有我,都是这个身份,例比畜产。”她说到这里眉头一抬,目光锐利,继续说道:“郑畅的叔父,便是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专管京兆府的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赃查贿。以他的手段和势力,你若逃了,只怕还没有出京兆府的范围,就要给抓了回来。到那时候,不但是福娘,便是徐三,也要判他个拐带逃奴之罪。”
郑举举又道:“当真不能私奔,有那么吓人么?”
冯妙妙不由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是唬你的,她若是想和徐三私奔,长安是不能呆了,京兆府下所属二十三县更是一刻也不能停留,只能连夜逃出京兆,这穿州过府,没有过所,没有公验,只能藏在乡郊野外,根本进不了城的。乡村之间,一户一里,都有村正、邻保和里正,他们两个外乡人,这样的生面孔,很快就要被人看出破绽来。以福娘的身份来说,她属于逃奴,若是抓住这样的人,是有赏钱的,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抓了他们向官府去领赏?”
任福娘叹口气,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眼睛里却是一片绝望之色,显然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冯妙妙见她那个模样,分明是心存死志了,心头猛的突突直跳,上前沉声道:“你不能这样,福娘,这样吧,你先把刀给我,你要刀做什么呢?”
任福娘却神色决然,摇摇头道:“妙妙姐,这事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就留着这口刀,我防身用。你也不要再劝我了,姐姐们就让我自己做自己一回主,成不成?”
冯妙妙闭了闭眼。“福娘,姐妹一场,那你也要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死路,好不好?”
福娘惨然一笑。“妙妙,举举。你们大可放心,不是到万不得已,我自己也不想走死路。我还想活着,好好活着,跟三郎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任千千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屋子里又暗得很。任福娘从外面进来,满腹的心事,也没细看。直到任千千听了福娘这话,起身离开屋子。她从福娘身边经过,福娘呆了一呆。
“千千?你,怎么在我屋子里?”
“别蠢得做傻事。人在就有希望,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任千千生硬地说道,也不等任福娘回话,径自离开了。
屋子里三个人都呆了,突然,郑举举一跺脚,也向外面走去。
冯妙妙不放心,追到门口问道:“举举你去哪儿?千千就是那个脾气,话不好,心却是好的。”
“我知道。放心,我以后都不会找任千千的麻烦,不就是一千缗铜钱的事,这天底下,什么时候铜钱比人命还精贵了。我我我,我找人去借。”郑举举说道。
“你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娘子,能找谁帮忙?”冯妙妙不明白。
“不试试怎么知道借不到。”郑举举脚步极快,眨眼间出了院子。
任福娘急了。“妙妙你别管我,快去拦着举举。别让她惹祸上身。”
冯妙妙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由着她去闹腾吧。”
“她要能弄到一千缗铜钱,怎么会让自己沦落来行歌楼。举举还真是,气晕了头了。”
冯妙妙想了想。“其实,让她去碰一碰壁,也好。”
任福娘不明白。
“行歌楼的妈妈们忍着举举,是她长得极好,跳舞天份又高。可是,入了教坊,人尖扎堆的地方。不是行歌楼,就不会再有人忍着她,让着她了。还不如趁现在吃点苦头。”
“可是。”任福娘还是不放心。
“她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找人借钱,别人纵然不借也就是几句不中听的话罢了。无事的。”冯妙妙说道。
冯妙妙想不到的是,郑举举直接去找了秋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