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子正要出门,两个人在院子里撞上了。秋娘子一见她就笑了起来:“巧了,我正要去找你道喜,没想到你赶着回来。恭喜恭喜,恭喜你名列教坊。”
“秋娘子,给我钱。我要钱。”秋娘子说的话,郑举举根本就没在听。
秋娘子呆了呆。“你要钱做什么?算了,要多少?”
“一千缗。一千缗应该不够,两千缗吧。”
“两千缗,一千五百缗,大小姐,你知道是多少钱么?”
郑举举摇摇头,她是李家大小姐出身,从小养在深闺,后来借助察事厅子的布置,进了行歌楼,哪里知道这些。
秋娘子一脸无奈:“打个比方吧。皇城边的崇仁坊,长安最繁华的地段,一套房子,有客厅,还带院子,价钱大概就是50万钱。也就是五百缗。明白了么?”
郑举举呆住了:“五百缗能买长安一套房子?”
秋娘子点点头。
但是,郑举举的惊讶不过是瞬间,打小她就没养成把铜钱放在心上的性子,现在事到临头,纵然是秋娘子有心,也教不了了。
“福娘是我的朋友。秋娘子,你不要瞪眼睛。朋友怎么着也比铜钱重要。福娘那个性子,我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她那个牛心孤拐的性子,就只有死路一条。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去死,我还是人吗?”
秋娘子只能苦笑一声。“举举,你想过没有,当初将你送入行歌楼,对人说你是阿翁被强人所害,阿爷重伤,家里的生意没了人打理一败涂地,债主们上门要债,实在是没了法子,才卖了你。如今你却忽然拿得出上千缗钱来,岂非要令人起疑心?他人起疑却也罢了,要是那冯妙妙也起了疑心,咱们这么多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这个——”郑举举当即呆住了,怔怔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秋娘子趁机说道:“举举,你和任福娘是朋友,想去救她,你觉得,若是换了冯妙妙,她是不是也会和你一样,会去想办法救她呢?”
“以冯妙妙的为人,她一定会的。”郑举举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就是了,冯妙妙若想救人,你觉得,以她如今的处境,想要凑到这样一大笔钱,她第一个会去找谁?又能去找谁呢?”
“李七娘?”郑举举瞬间眼前一亮。
“不错,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李七娘。”
“这么说来,只要这些日子,我要是时刻跟着妙妙的话,就有很大的机会,找到李七娘?”
“正是如此。”秋娘子连连点头。
“秋娘子,如果李七娘死了呢?又或者,李七娘跟冯妙妙根本没有关系呢?毕竟,李七娘是死是活,李七娘到底是不是冯妙妙的生母,我们都只是在猜测,只是觉得有可能。到底是,不能肯定,是不是?”
“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
“福娘要是有事,我郑举举岂不是活成了见死不救的卑鄙小人?!”
“举举,话不能这么说,你有你的难处。”
“见死不救都找得出这么多理由来。听人说,卑鄙无耻之人,杀人之人,总是要比那些蝼蚁小民,无知百姓保命还要有理,还要理直气壮。我原本是不信的,没想到今天居然是见着活的了,长了见识了。”郑举举瞪着秋娘子,冷笑着说道。
“举举,你莫不是疯了。你去行歌楼,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把自己当人。你在行歌楼才呆了几天,就跟人交起朋友来了。今天福娘是你朋友,有了难,你要救,那明天,有难的是冯妙妙,也是你朋友,你是不是也要救?你这样的性子,别说给你阿爷报仇,还会害了整个察事厅子。”
郑举举勃然大怒。“秋娘子,李家的钱,我想怎么用是我的事。知会你一声,不过是我把你当个人,没把你当成没人性的畜牲。”
郑举举发了一通脾气,看到秋娘子脸色惨白,心中不忍,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我打小读书,最爱的就是那些有血性,快意恩仇的豪侠。人生短短百年,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哪里又能事事去问值得不值得。我心里认了她是个朋友,她出了事,就竭尽全力去救,不会问他人值得不值得,只问自己心中是不是心中安宁。有恩我报恩,有仇我杀之而后快,我死之后,流芳百世还是千夫所指,我看不到也听不到,都是虚的,都与我无关,只有心中那一腔热血,那一点快意,是实实在在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这一回是福娘,如果他日换作是你秋娘子,我也会一样如此,眉头也不皱一皱去救你的。”
秋娘子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举举,这一番话,你怎么不去跟董立坚说。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他哪一回说过一个不字。”
“董立坚。”郑举举听到这个名字,呆了呆,脸涨得通红。“我要用钱,凭什么还要跟他说。反正福娘我是救定了,他要是不肯拿钱出来,我我我,我就离开行歌楼,报仇也好,察事厅子也罢,我都不管了,带着阿爷回老家去。”
郑举举脚一跺,头也不回地跑开。秋娘子想要喊住她,屋子里一个声音说道。
“让她走。”帘子掀开,一个三十余许,身材高大的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就是让郑举举面红耳赤的董立坚。
秋娘子平日里恣意放荡,见到董立坚,立刻显得小心翼翼。“参见首座。”
“秋娘子不必拘礼,早就说了,我们这些人,不搞帝王将相上下尊卑那一套。”
董立坚幞头袍衫,袍子前一层襟衫自然的松开向下垂落,好似一个翻领的模样,显得潇洒闲逸。他神色颇为慵懒,手里随意握着一个黑铁制成的如意,一双手如玉一般的白皙滑腻,龙眉凤目,隆准阔口。
话虽如此,秋娘子仍然是低首顺眉。“郑举举,到底没有受过厅子里的专业训练,又太过年轻,又是那样的一个性子,说不定哪天连小命都搭进去。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将她撤回来的好。”
董立坚听了,“叮”的一声,手中如意在案几上的一个金磬上轻轻一击,金铁之声悠然回响,屋子里更显得沉静。
郑举举象一只猫儿一样趴在窗棂,她其实并没有离开,沿着墙角绕了个弯,又□□进来了。帘子下面,一眼就能看到董立坚的鞋子,她又怎么会舍得离开。阳光从冰裂纹窗棂格子里透进来 ,汗水濡湿了她的发丝,贴着鬓角流到脖颈深处,她懒得擦汗也懒得动,就是静静地呆着,听着。这里,是她的安全之所,心之所归。
“你要去说服她吗?”过了好半天,才又听到了董立坚的声音。
秋娘子苦笑一声:“举举那个脾气,哪里是能听得进话的。再说,厅子里这些年找来的小娘子,能入教坊的也有不少,只是,这能入教坊的,不敢杀人,杀得了人的,又入不了教坊。有望成事的,还真只有郑举举一个。”
“胆气、血气、灵气、慧气,四者皆具,才能成大事。当年你和颜令宾,本来是最有机会的。可惜了。”
董立坚一声叹息,秋娘子脸上流露出哀伤之色。颜立宾,那样美丽天真的女子,依赖她,信任她,也是她,一步又一步,把她引入了死地。颜立宾说,她死,她不悔。可是这些年来,深夜无人之时,秋娘子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自己呢?她疯狂地折磨自己,到底是恨?还是悔?
董立坚沉默下来,目光深邃,只静静的看着敞轩之外的一个小池,池上一座小石桥,金色的阳光照过来,曲桥碧水,远处垂柳如烟。
“举举是性情中人啊。她想做的事,你拦着她,她就觉得活着都没有了滋味。你,我,厅子里的这些人,何尝又不是如此?何尝不都是性情中人。”
董立坚的话,一句一句传到郑举举耳里,她的脸热得几乎在烧起来,心怦怦直跳到了嗓子眼。
“能在长安城开铺子,必定得有个后台。郑畅倒也没什么,但他是姓韦的,五望七姓的郑家的旁支,他二叔,是长安京兆府司法参军韦若虚。”秋娘子说道。
郑举举顿时一惊。唐朝官制,长安设立京兆府,管理整个长安和下辖二十三县。京兆府司法参军虽然品级不高,只有七品,但权力不小,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赃查贿。郑畅和徐三争风吃醋的小事,察事厅子出了面,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路人也就看个热闹,韦若虚这种老辣之人看在眼里,就是倾巢的祸端。
郑举举满腔的热血化成了冰凉。
董立坚目光迷离,声音越发的缥缈起来,不知是在和秋娘子说话,还是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些流落长安不值一文的流民黔首,蝼蚁一样的人,蝼蚁一样的命,饥寒欲死,若不是李太傅,我们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乱葬岗一扔,正好做野狼的口中食,埋土的工夫都能省下。太傅让我们活下来,教我们习武,识字,懂得做人的道理。太傅于我们,父母之恩也不过如此了。《礼记》有云,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兵不离身,身不离兵。一旦遇到仇人,就要拔刀相向,斩仇人之首。哪怕他是当今天子。”
“豫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三刺赵襄子也不能成。我们这些人,想要刺杀的是当今天子。当初将你们召集起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切自愿,没有首领下属,没有上下尊卑,只有成与不成。其实,成与不成也不重要,我们要的不是结果,我们要的是尊严,是公道。”
“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五姓七望、关东世家如此,大唐李氏也是如此。”
“太史公愤然而作《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布衣之人有怒气有仁义,怒而拔剑,愤而流血。庶人之剑要使人害怕,高高在上的天子和大人们才会有所收敛,才不敢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秋娘子,郑畅这事,举举既然开了口,你尽力而为吧,办砸也没关系。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
董立坚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他朝着外面走去,一阵歌声,声音苍凉,又充满了愤怒。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郑举举和秋娘子痴痴地听着,她们自然是知道这首歌的来历的,东汉末年流传至今的民谣。黄巾军兵败之后,五万余人拒绝投降,齐唱这首《发如韭》,浩浩荡荡从容赴死,悲壮和无畏令天地为之变色。
但是,这样的一件事,在《资治通鉴》里,只有一句话,“赴河死者五万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