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来。”董立坚离开了屋子。
郑举举跟在董立坚身后走着,他们穿过庭院。庭院里,有十来个年轻的男女在练武,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仍在咬牙坚持。这些人,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收养的孤儿。他们看到郑举举,纷纷露出笑容。郑举举也不由得笑了。
董立坚的书房是有名字的,叫洗心居。洗心居在庄子的僻静之处,少有人来。郑举举是个例外,她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就在这屋子里爬来爬去。她胆子大,好奇心又重,不让看的偏要看,不让碰的偏要碰,害得董立坚哪怕是读书,也必须得分出一半的心思看护她。
董立坚慢慢地煮了一壶茶。茶香弥漫在屋子里的时候,郑举举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举举,跟我说说冯妙妙吧。”董立坚说道。
郑举举惊讶地看着董立坚。
董立坚笑了笑。
郑举举的眼泪瞬间就上来了。“董大哥,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是人,都有感情,血脉之亲的感情,日常相处的感情,志趣相投的感情,患难与共的感情。你和冯妙妙,在行歌楼那样的地方,在管事们的鞭子下面朝夕相处,又有任福娘的事。在你的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朋友。”
“我没有!我没有把冯妙妙当朋友。”郑举举大声地反驳着。
董立坚递给郑举举一杯茶,郑举举捧在手里,一滴泪,落在了茶杯里。“我没有,我没有把冯妙妙当成朋友。”她仍然在倔强着。
董立坚叹气。“喝茶吧。”
郑举举坐着,直直地发怔。
“举举,任福娘的事,秋娘子尽力了。她那样的人,最愿意看到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韦家,把所有事都算得死死的。韦家的人日夜盯着徐三,若是福娘有事,长安的大牢里有的是盗匪和死囚,他们只要稍稍歪一歪嘴,随便改一个供词,便能将徐三牵连进去,做个同犯,下到大牢里去。那牢房里,就是他韦家的天下了,徐三进了那里,还不是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阎王也救不得你。”
郑举举愕然道:“这可是大唐的天下,那韦家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没有王法?”
“王法?徐家不过是个乐籍,贱户中人,比民户还不如的。如今死个民户,只要有钱,你见官府有谁认真去查了,何况还是个贱户。韦家要捏死他,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这——真正是——”郑举举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话来,“这天下,真是黑透了。”
“天下一直都是这样的,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徐三如此,察事厅子,亦是如此。如今的长安人,家声脸面,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你看那些官宦世家,有几个不是拉着大亏空借了一大堆印子钱的。可是即便如此,这出门的长随,贴身的女婢,磨墨添香的侍女,门子、厨娘、马夫、花匠、车夫和各色家姬,是一个也不能少的。至于家中的古董字画,珍玩玉器,出门的豪华马车,骏马走骡,也是没有一件会少的。少了一件,就觉得脸上无光。即便是拼了命也要补齐。何况这回,徐三是十足十的打了韦家人的脸面,人家家里好歹也是出过进士的,他们若是不拿出一个姿态来,在这长安城里,他韦家可就不要混了。”
“举举,你是不是觉得,福娘遭此大祸,是徐三的罪过?甚至连柳大娘子也脱不了干系。如果徐三不是那么鲁莽,如果柳大娘子不是那样贪财,福娘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郑举举一愣。隐隐的,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以至于这些日子,她对着徐三,就没给过好脸子。但是,她又想不明白。如果换了她是徐三,她与韦畅发生争执,韦畅仗势欺人,她会怎么做?这一点,郑举举对自己的暴躁性格倒是有自知之明的,韦畅怕不仅仅是鼻青脸肿那么简单,估摸着少说也要去掉半条小命。
“举举,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看的书,写的字,都是我教的。你结交熟悉的朋友,都是我筛选甄别过的。连你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念头:徐三应该退让,应该忍气吞声,才不会害了福娘,是不是?”
郑举举猛地抬头,她的眼里闪出光来。这些天一直压在她心里的疑惑,似乎看到了一个出口。
“韦畅开首饰铺子,卖的大多是羽毛首饰,仗着韦家的势,那一条街,除了他家,别家都不许做羽毛的买卖。徐三要卖羽毛,根本就没得选,只能卖给韦畅。韦畅做的是独门买卖,价格高低,钱多钱少,欺负你,讹诈你,都是他韦畅说了算。徐三连个说理的地方没有。他能怎么办?徐三卖羽毛给韦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举举,如果徐三一辈子忍让下去,是不是他和福娘,就真的能平安幸福呢?”董立坚冷笑。
“不能。不是这个道理。”郑举举连连摇头。“这世间不应该是这样。世家子弟做独门买卖欺负人,百姓贱民只能忍气吞声。百姓贱民不愿意忍气吞声,反倒成了百姓贱民的错,反倒成了被责备的对象。不应该,不应该这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辅国公还在,若是察事厅子还在,若是庶民百姓还有出人头地的途径,哪轮得到世家子弟如此嚣张肆无忌惮,世风如此败坏,大唐,如此,日渐衰落。”
“举举,你和李七娘之间是私仇,但是,察事厅子跟李七娘之间,不是私仇,是这世间的公道。”
郑举举的心怦怦直跳,她握紧了手心,慢慢地抬起头来。“董大哥,你放心,李七娘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
董立坚轻轻点了点头。“那冯妙妙,你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我们要处置冯妙妙吗?杀阿翁的人是李七娘,与她无关啊。”郑举举不解。
“按照我们的规矩是杀人取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什么?”郑举举悚然一惊,本能地脱口而出,“不行!”
“那你就不怕冯妙妙找你报杀母之仇吗?”
郑举举坐在那里,泪水禁不住如雨水一般,湿了衣襟。“察事厅子和李七娘之间是公道。我和冯妙妙之间,是私仇,她要报仇,尽管来找我好了,是打是骂是要取我的命,我都受着。”郑举举说道。
董立坚默默地喝着茶。夕阳西下,天边是火烧一样的明霞,整个世界一下子生机勃□□来。他明明知道郑举举的想法既幼稚又危险。但是,他看一看天,又看一看郑举举。远在天边的灿烂,近在眼前的纯粹。“举举,做刺客,有今朝没明日,过一天就心安理得,就且得一天问心无愧吧。”董立坚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