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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搊弹家

任福娘分了心神。窗外的大槐树上,一只翠鸟悄然落在枝上,阳光下翠羽分外醒目,熠熠生辉,跳跃着,冲着房内轻轻啼叫一声。

“铮”的一声,翠鸟的鸣叫声其实不大,但是,莫名地,勾起了任福娘心中的隐忧,仿佛一道闪电从她内心深处,把她整个人劈成了两半。恍惚间,她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忐忑间,她知道自己赌得太大了。思绪混乱一片,脑子空空一片。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但是当她回过神来,指尖一滑,弦乱指乱,一线杂音突兀的响起,刺耳异常。

三个考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任福娘全身空空荡荡,失魂落魄。她是内行人,走音是重大失误。这一次的考核,她是彻底没希望了。

任福娘一句话也没说,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宣布考核结果。

冯妙妙也已经考完出了厢房,她一眼就看出任福娘不对劲。她没有问,只是紧紧拉着任福娘的手。任福娘的手,彻骨冰寒。

“第六场丙号,上等。”考官出来宣布成绩。

冯妙妙是第六场丙号,这一场拿了上等,意味着她已经通过了教坊的考核。郑举举笑了,笑容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在脸上流露出来,她不想掩饰,也无须掩饰,她看着冯妙妙,就象冯妙妙曾经对待她的方式一样,也同样的,想要真心说一声恭喜。

冯妙妙微微摇头。郑举举立刻就明白了,她拉住了任福娘的另一只手。

“第六场己号,下等。”另一考官出来,也宣布了成绩。第六场己号,正是任福娘。

“怎么会?”冯妙妙和郑举举都呆住了。她们万万没想到这样的结果。琵琶是任福娘的擅长,闭着眼睛至少也能拿中等的。

尽管后面还有一场考核,对于行歌楼来说,这一次的考核已经结束了。任福娘落选,冯妙妙,郑举举和任千千入选。

三人一进到行歌楼的大门,延政坊的消息早已传回来了,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路上大家都是一叠声的“恭喜”。

任千千目不斜视,板着脸回了屋子。她那个样子众人见惯了,反倒是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还能沉得住气,不由得心里暗暗说一声服气。也不知哪位郎君有本事,能打动这位冰山美人的心。

“这些人,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看咱们,如今一个个却都好似多年的好友一般,真正是——”

郑举举的话说到一半,眼皮一抬,看到了魏子美的贴身丫鬟蹲身行礼,嘴里也说着恭喜。

郑举举眉毛一扬,冯妙妙立马就看出来了,这小娘子又要不安份了,赶紧死命地拽着她的胳膊不放,把人拖得远远的。

“你拉我做什么。咱们做嗅梨花的时候,每日都打她眼前过,她哪一次不是都只当没看见一样,我有一回特意和她说话,她眼睛都是看着天上的,连鼻子里哼一声也不肯的,如今才知道,她也是个会笑,会夸人的。不行,不说她几句我心里屈得慌。”

冯妙妙大笑道:“我阿爷当年说过,‘人穷莫说话,位卑莫劝人’。你也会说,那时候你不过是个嗅梨花,巴巴的找她说话,她自然不会理你的。如今她来巴结你,还不是因为你扬眉吐气了。”

“好吧,我脾气好,就不和她计较了。”郑举举这话一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脾气好?”冯妙妙装出不信的样子。

“怎么,我脾气不好吗?”

郑举举眼里,狼崽子一样狠戾的光。从来就没有变过。冯妙妙熟悉这样的目光,冯妙妙,任千千,任福娘,她们这些名字写在卖身契上的女人——谁拥有那张薄薄的纸,谁就是掌握她们生死的主人——被人侮辱,被人践踏的时候,都有过那样的目光。但是,一一都被妈妈们的鞭子打掉了。

郑举举是个异类,那眼神,那目光,那股子桀骜不驯,既象是吞噬别人,也象是在毁灭她自己,妈妈们一开始也尝试过下狠手惩治。试过几次之后,妈妈们反倒是被郑举举的狠劲给治住了,只能听之任之。

行歌楼里,平康坊里,冯妙妙看到无数光彩照人的女子,悲惨凄凉地死去。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有人说,这是你的命,不管你曾经是多么的芳华绝代,你的结局只能是平康坊这潭烂泥里蠕动的肮脏的虫子。相识一场,不管郑举举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与她亲近。

“好好好,你脾气好,郑举举你脾气最好了,天底下就没有比你脾气更好的人。”冯妙妙好脾气地哄着,看着郑举举心情变好,笑容明媚,她也笑了,觉得这行歌楼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

当天晚上,行歌楼大摆宴席,为任千千、冯妙妙和郑举举三人庆贺。

任福娘没有资格出席宴席,她的脸上,是那春花一样的笑容,仍然做着侍酒的“嗅梨花”,在角落里站到半夜。她打小是爱哭的,练琵琶练得手指疼了都能哭出一缸眼泪。但是,考核的结果出来以后,她没有流一滴眼睛。冯妙妙和郑举举去参加第三项诗文的考核,她天没亮就起来了,守在门口,装作没有看见妈妈们的势力眼。

“大吉大利。”任福娘笑着说。

“福娘。你放心,我,举举,还有千千,都在想法子,一定不会让你嫁给韦畅的。”冯妙妙低声说。

“我托人问过了,徐三的这趟差事,手勤脚勤嘴也甜,赏钱少不了。”郑举举也悄悄说道。

妈妈们想要催促三位姑娘快点上马车赶去延政坊,还没开口,端坐在马车里看着书的任千千眼皮也没抬,说出的话却是跟刀子一样。

“急什么。没看见小娘子正在说话吗?”

任千千这话一出,妈妈们立刻闭上了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进行歌楼的时候,任千千,冯妙妙,郑举举,都是挨过这些妈妈们的鞭子的。现如今,妈妈们对着这三位小娘子,哪怕是说话,都怕声音大了惊了小娘子。

任福娘回到厢房,柳梦瑾已经在等着了。

“说吧,琵琶怎么只拿了个下等,以你的实力,闭着眼睛最少也能拿中等。”柳梦瑾冷冷道。

“我想明白了,我要嫁徐三。”任福娘在柳梦瑾面前跪下。

“你——”柳梦瑾冷笑。“我说呢,原来是心野了。打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进了平康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名列教坊,做都知,做花魁,才能出人头地。”

福娘抬头看着柳梦瑾的脸,那是一张曾经倾国倾城的脸,现如今,只剩下不如意的苛刻戾气。

“柳大娘子,你是做过都知,伺候过驸马爷的人,现如今又怎样呢?还不是离不开平康坊。”福娘鼓起勇气,强迫自己不低头,瞪着眼睛看着柳梦瑾。这是任福娘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柳梦瑾头一偏,避开了福娘的目光。悲伤从心底里涌上来。她伸一伸手,摸了摸任福娘的头。福娘的头发又软又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老人家常说,这样的女子性情柔顺。

“你知道吗?我当初为何要将你寄送到任大娘子门下,你是我的女儿,却为何让别人做你的假母?我当年虽然和你阿爷只做了一两年的夫妻,但你的阿爷,对我宠爱有加,可谓是百依百顺,可是我却将你家败了个精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我,有负你刘家......”

“可是,我若是没有一技在身,怕是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平康坊的女人,好日子都过不到头。我只想着,你能好好地学得一门技艺在身,好好的扬个名声。万一,万一真有事,也能凭本事讨口饭吃。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你若是落在我的门下,我是狠不下心来如那些妈妈那样拿着棍棒皮鞭逼着你学艺的,我只能把你寄在别人的名下,哪怕是挨了打,我也眼不见,自然也不会心疼。”柳梦瑾原以为,这些话,她会埋在心里一辈子。

“徐三对我很好。”任福娘根本不为所动。

柳梦瑾无奈的看了任福娘一眼,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明白。福娘,这男女之情,既是醇酒,也是毒酒。当年我和萧驸马,是何等的恩爱,山盟海誓,如胶似漆,恨不得每日都抱在一起。我那时候就和你如今一样,觉得我若是没了他,当真不如死了算了。我觉得他也和我一样,可是公主一声令下,我哭着跪着求他,那个男人,却连半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出口,眼睁睁看着我被卖给了你阿爷。”

“你要嫁人,就要嫁那能护得住你的男的。那个徐三,不行。”

“徐三怎么就不行了?”福娘不服气。

“徐三乃是乐户出身,乐户是什么,是贱籍,你若是入了他徐家的门,子孙世世代代都是贱民。贱民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都有不少乐户人家,靠着自己的手段和本事,脱了贱籍,成为民户。可是他徐三有这样的本事么?你们私下往来了足足两年时间,他有规划过你们的未来吗?有想过帮你脱籍的事吗?现如今,他到底存了多少铜钱?他若是一门心思想要娶你,不论去偷,去抢,只要凑足了钱,我这里都会放人的。”

“我不在意,大娘子,我不在意他是贱籍。”

“乐户贱民,天生就要低人一等的,朝廷制度,他们世代相传,不得参加科举,不能做官,不许购置土地产业,只能一辈子做乐工,可谓永世不得翻身。就连平康坊里最下等的□□,都看不起他们。你不为你着想,那你的子孙后代呢,你就不替他们想一想吗?”

“你阿爷当年将你托付给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远离那徐三,我不忍你伤心,所以给了那徐三一个机会,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可是拖到如今,他一丁点本事也没有。所以我不能再如此纵容你了,这一回,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不嫁。”任福娘梗着脖子,抬头大声道。

柳梦瑾目光怜悯,看着任福娘道:“你当初如何和我约定的?”

“大娘子,你就当我求你了,我宁死也不会嫁给那个韦畅,他,他那么个人,分明就是为了和徐三赌气,我嫁给他,日后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无论怎么说,总比嫁一个贱籍好吧,何况那韦家,在东市有铺子,在扬州巴蜀也有分店,福娘,你如今可能会骂我,不过日后,你会感激我的。”

任福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断流泪。柳梦瑾根本不为所动,冷着脸离开。行歌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的眼泪,她流得多,也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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