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妙,你说,为人子女,我是不是应该找强盗报此深仇大恨呢?”
冯妙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郑举举的目光太过渗人,象是要吃人一样。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自然是要报的。你,找到仇人了?”
郑举举摇头。“强盗们杀人的时候蒙着脸,来无影去无踪,哪里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不过,阿爷说,强盗中有一个人,跟裴兴奴学过一段时间的琵琶。”
“难怪柳大娘说,你的琵琶有几分裴兴奴的意思。”任福娘恍然大悟。
“长安城里,知道裴兴奴的人很多,但是,知道她下落的人,一个也没有。”郑举举神情黯然,“甚至还有人跟我说,说不定早死了。这就是教坊司女人的命,一曲成名天下扬,他日身死无人晓。”
“裴兴奴这么有名,慢慢打听,总能打听出消息来的。”冯妙妙安慰着说了一句。
“所以,我一定要考入教坊司。”郑举举的眼里闪现出光芒,“教坊司里有认识裴兴奴的老人,说不定,能打听出来。”
“你琵琶弹得那么好,长得又好看,一定能考入教坊司。”任福娘真诚地说。
郑举举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冯妙妙也只能把心里的疑惑放下,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我们三个好好努力,一起考入教坊司。”冯妙妙说道。
那一日之后,郑举举在其他人面前,还有几分冰霜之意,但是当着冯妙妙和任福娘,就象彻底换了个人,温言软语,言谈可亲。三个女孩都是同龄人,处境相似,兴趣也相同,说说笑笑之间,她跟郑举举的关系,也渐渐地亲热起来。只是冯妙妙的自保之心早已是本能,即便郑举举多方试探,冯妙妙要么搪塞过去,要么干脆闭口不答。郑举举也知道这样的隐秘是急不来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六月的丙子日是整个长安城歌舞伎的大日子,教坊司的考核正式拉开帷幕。这一天全城千余乐工和歌姬舞女作数批,乘车前往左右教坊接受考核。
长安的左右教坊,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所谓右多善歌,左多工舞,沿袭已久。因此学歌的集聚在光宅坊,习舞的在延政坊。延政坊原名平康坊,因为紧靠含元殿的延政门,时间久了就被叫成了延政坊。冯妙妙,郑举举和任千千是以舞蹈为主,第一天的第一场考核就在延政坊。
平康坊有都知,教坊司主持考核的也叫都知。不过,教坊司的都知是正式的乐官,有品级还有俸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吧。
高台之上,三声鼓响,一位都知来到台上,开场白之后,介绍来宾和考官,讲解此次考核的规则。都知言语诙谐,时不时的穿插一些笑话,引得全场哈哈大笑,
台下左右两边,各有一座翠绿色的大帐幕,阳光下彩带飘扬,幕中各一溜儿坐了九位评委,为首的都是坊内入住宜春院的内人。
冯妙妙好奇地看着左边为首的那位内人,三十余许的年纪,相貌并不出众,却是配饰鱼袋。冯妙妙不由得一怔。
唐朝的配饰规矩极其严格,三品以上官员戴金鱼袋,五品以上配银鱼袋。教坊司歌姬居然佩带银鱼袋,必定有过人之处。
任福娘低声问柳梦瑾道:“柳大娘子,那个人是谁?居然能配饰鱼袋?”
柳梦瑾只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宜春院内人张娘子。她就是平康坊里出去的,精擅胡旋舞,因此得到官家御赐的鱼袋。”
当年玄宗皇帝年间,宜春院的内人多有被赐鱼袋的,不过如今却不多见了,这位王大娘子是少数几人之一。
唐朝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和教坊最亲近,在乐工歌姬们面前完全没有架子。李隆基排行老三,在教坊内人面前自称三郎,经常赏赐内人鱼袋。所以唐玄宗时期内人配饰鱼袋很常见。反倒是今上的赏赐极为罕见。难怪连见惯风雨的柳大娘子也流露羡慕之意。
“我们的考核,就是由她们来定夺么?”
突然,有人提了个问题。冯妙妙顺着声音看过去,提问的人居然是任千千。年轻而俏丽的脸仍然板着,握紧的拳头却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
“初选由她们来决定。”
“初选?”任福娘不明白,“难不成还要选几次吗?”
柳梦瑾摇头,为任福娘的天真懵懂。
“此次参加考核的,一共有一千三百六十人,初选留下三百人,再参加复核。”
“初选有一千多人。”冯妙妙等人吓了一跳。
“你们年轻,没见过世面。开元天宝年间,次次考核,少则三千多人,最多的一次,有六千多人。现如今,大不如从前了。”(注释1)柳梦瑾叹息。
“所以这一次的复核,是十家中人亲自出面,为教坊选拔人才。”身后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郑举举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秋娘子。秋娘子今日,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高髻如云,步摇生光,盛装肃容。
十家比配饰鱼袋的内人地位还高上一等。她们公开的身份是技艺顶尖的内人。有传说她们被当今皇帝宠幸过,在宫中赐予家宅,单独居住,待遇也更高。她们一共有十个人,所以被称作“十家”。
柳梦瑾看了秋娘子一眼,冷哼一声,一脸的不屑。
秋娘子根本就不在意,脸上笑容不变,轻轻只向郑举举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你认识她么?”任福娘好奇地问道。
“秋娘子教过我一段时间的歌舞。”
“她是你的师傅吗?”冯妙妙有心打探。
“可以这样说吧,不过我和她学的时间不长,也就几个月。”
任福娘既好奇又有些不好意思。“举举,外面传说,嗯,传说这位秋娘子,那些都是真的么?”
郑举举笑而不答。
任福娘摇着郑举举的胳膊撒娇。“举举,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不是真的?”
冯妙妙不由得笑了。“举举不答,自然就是真的。不过,举举,你好像对秋娘子颇有好感。”
“我跟她学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有一说一,她还是很照顾我的。”郑举举答道。
三个小女孩悄悄话说得正热闹,柳梦瑾突然冷哼一声。
“真是不知羞耻,既然已经跟了人,却又出来招蜂引蝶,这等人,没得坏了我平康坊的名声。”
大家听得都是呆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就连素来事不关己,不管不顾的任千千,也是一脸呆滞。
平康坊居然有了名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众人的目瞪口呆之间,柳梦瑾依旧在愤愤不平。
“你们几个小娘子,日后千万不可学她。平康坊的女人,迎来送往,一点红唇万人尝,但那是没法子,毕竟我们做的就是这个营生。可是一旦跟了人,就要谨守妇德。秋娘子这样的人,是我平康坊的耻辱,水性杨花,自甘下贱。”
郑举举越说声音越大,帐幕中的几位内人也忍不住频频看过来。冯妙妙隐隐感觉到了不安,暗暗拉了柳梦瑾一把。
“柳大娘快看,考核开始了。”
一声笛声响起,婉转清亮,自半空中倏然而来。便如一人行于寒冬,满目萧瑟之即,蓦然眼前一亮,春风浩荡而来,寒冬顿时消解,暖风吹遍满池的绿水,池边柳树,萧索的枝条吐出嫩黄的黄金缕,柳丛外草长莺飞,杂花竞放。
笛声之后,五弦、笙、箫、篦篥随即应和。
在这里的都是行家,一听乐声,就知道今日考核的,是《春莺啭》(注释2)。
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
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婆娑软舞来。
只见舞台上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十张舞席,十个少女,头戴花冠,穿黄绡衫,腰间束着红绣带,脚下穿着飞头履,舞妓立于单席之上,进退旋转不离于席。
《春莺啭》顾名思义,就是演绎春天的黄莺,春暖花开,黄莺在花枝间,在阳光下,和着微风,婉转而鸣,跳荡欢快,悦耳的鸣叫一声紧过一声。正所谓“聘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最爱花前态,君王任多情。”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众人都是内行人,台上舞者的每一个动作,大家都明白这里面的艰辛,也明白其中的妙处。所以看到精彩处,一阵阵的喝彩声不时传来。
“这一届的小娘子真是不错,功底很扎实。”柳梦瑾一边看,一边赞叹道。
冯妙妙,郑举举和任千千几个却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尤其是任福娘,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咬紧了嘴唇。她和柳梦瑾约定了,只要能过教坊的考核,就可以现在不嫁人。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郑举举把冯妙妙拉到一边。
“柳大娘怕是得罪评委了。”
“我们这些人倒也罢了,不过是跟她学过一点琵琶。福娘不一样,她要喊柳大娘一声干娘的。”
“我去打听一下。”郑举举说完,转身就往人群里扎。
冯妙妙没想到这郑举举居然还是个急性子,急忙一把拉住她,“这人山人海的,你跟谁打听啊。”
“人山人海的,那才好打听啊。”郑举举象游鱼一样溜进了人群。
冯妙妙只来得及叮嘱一声。“郑举举,别忘了考核的时辰。”
人群嘈杂,听不到郑举举的说话声,但是能看到她挥了挥手,绣带象只蝴蝶一样,在她指尖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