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妙回到行歌楼,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由得一阵疑惑,今日是怎么回事,人都去了哪里?正犹疑时,就听得内里一阵吵闹声传来,隐约是柳梦瑾的声音,还夹杂着嘤嘤的哭声,分明是任福娘。
冯妙妙心中一惊,忙向内院走去,刚走到门口,柳梦瑾怒气冲冲出来,两人差点撞个正着,幸亏冯妙妙反应极快,闪身避过,刚要说话,没想到柳梦瑾根本就没看到她,只顾着朝屋里大喊。
“我今儿把话撂在这里了,你若是入不了教坊,便立马嫁人。谁来说话也不好使。”
柳梦瑾怒冲冲的去了。
冯妙妙看这情形,心中顿时就明白了,门开着,她直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任福娘满脸泪水,坐在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冯妙妙默默地递上帕子。任福娘擦干眼泪,勉强笑说道:“你回来了。”
冯妙妙挨着她坐下。“怎么了?”
“也没什么,柳大娘催着我嫁人呢。”
“嫁人?”冯妙妙一怔,“嫁谁?徐三?”
“怎么会是徐三。她嫌弃还来不及。她说我如今既然心思全不在学艺上,不如趁着年轻,赶紧找一户好人家。从前她只是说说而已,我也没当真。没想到今儿说出名字来了。说是长兴坊有一个做首饰的,叫郑畅,看上我了,要出一千缗钱,纳了我去。柳大娘连名字都说出来了,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妙妙,我该怎么办?”
冯妙妙不觉愣了,一千缗钱说少不少,但也不算多。如今的任福娘豆蔻年华,歌舞乐艺也渐渐娴熟,只要再养个一两年,就是开始赚钱的时候。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几千缗铜钱轻松到手。现在一千缗就把人卖了,无异于把家里的摇钱树连根拔起。
柳梦瑾莫不是傻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逼你嫁人?”冯妙妙想不明白,就直接问了。
“今儿上午,徐郎君溜进来,我们在墙角说了一会子话,不巧被柳大娘撞个正着,当场就怒了,拿着大扫帚把徐郎君打了出去不算,还说我如今这个样子,迟早要被勾了魂去,说不得日后人财两空,不如及早嫁人了事。”
冯妙妙这才明白过来,任福娘苦恋徐三,徐三是个一穷二白的,两个年轻人时常这样私会,血气方刚的,万一要是做出点什么事来,柳大娘子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趁着现在,少得不如多得,多得不如现得。
冯妙妙这才想明白,柳娘子不傻。也是,平康坊的女人,哪有傻的。
“那个郑畅,根本就不是好人。前些时候,几句口角,他跟徐三打了一架,被徐三打得鼻青脸肿的,就放出话来,定然不会让徐三好过。”任福娘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你是说,郑畅来提亲,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任福娘点头。
冯妙妙大怒。男人打架打输了,拿女人来报复。这郑畅,骂一句卑鄙小人也不为过。
“这件事,柳大娘知道吗?”
任福娘又点点头。
“柳大娘知道还让你嫁!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扔吗?不行,我找她说理去。”
冯妙妙怒气冲冲往外面冲去,任福娘一把抓住她的袖子。
“妙妙。我又哭又闹,柳大娘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她说,她说,只要徐三也拿出一千缗来,就由得我们去。”
冯妙妙冷静下来。“徐三怎么说?”
“徐三全部身家加起来,还不到两百缗。”
“妈妈们的话,真真是说对了。这天底下,最靠不住就是男人。平日里要见你一面,上树爬墙无所不能,山盟海誓。一到动真格的,连一千缗都拿不出来。”冯妙妙心中烦躁,先是抱怨了几句,又想了想,“福娘,你的身契,真的在柳大娘手里?”
“外面都传说,是柳娘子将我拐来的平康坊,其实不是,是我阿爷被债主们逼得没法子了,无奈要把我卖给行歌楼,柳娘子半路出面给拦下了。她自己出钱,从债主们手里买下了我。那时候,她手头也没钱,放下身段,厚着脸皮四处借贷,欠了一身的债,直到现在,哪怕是在楼子里教授技艺,也没有还清。”
冯妙妙一怔,不由恍然大悟道:“你说,柳大娘在楼子里卖艺,是为了还你的卖身钱?”
任福娘叹口气。“其实,柳大娘对我,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坏。她劝过我,不是徐郎君不好,实在是那徐家太穷了,我跟着他,一辈子只有苦头吃。”
冯妙妙冷笑。“对你好?真正对你好,会把你送到平康坊来?福娘,你不要太天真了。柳大娘不过是年纪大了,把你捏在手里,钓个有钱的郎君,日后自己有个依靠罢了。”
任福娘叹口气,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子去驳,只好住了口,不再说什么,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妙妙姐。”冯妙妙正在那里想得出神,任福娘却忽然叫道。
“什么?”冯妙妙回过神来。
任福娘站了起来:“我想好了,这郑畅,我是万万不能嫁他的。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两个月后考入教坊,列入教坊,我能挣钱了,柳大娘自然就会消停了。”
冯妙妙一怔,抬头看着任福娘,只见她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找到新生的希望一般。
冯妙妙不由得心中一叹,于千金小姐,名媛贵妇,良家妇女而言,教坊是地狱一般的所在,但是,平康坊的女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教坊司的一席之地。
现在的任福娘,身契在柳大娘手里捏着,一千缗的彩礼就能嫁了,说不定郑家还挑三拣四的。但是一旦名列教坊,任福娘身价倍增,有了更多赚钱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不是徐三,郑畅选择任福娘,是任福娘要不要选择徐三,郑畅的问题了。
福娘想明白了,冯妙妙心里是高兴,但是高兴不过是瞬间的事。
原本福娘一心一意要嫁徐三,对教坊的考核全不在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她认真起来,以福娘对音乐歌舞的悟性,柳大娘的全力支持,更重要的是,恋爱中的女人,为了爱情的全力以赴。
冯妙妙算来算去,行歌楼里能称得上对手的,从前只有一个任千千,这些日子下来,又多了一个郑举举。郑举举色艺俱佳,比任千千还要难缠,现如今又增加了一个为爱情而疯狂的任福娘。
想归想,算归算。冯妙妙还是不得不叮嘱任福娘。“考核之期只有不到两个月了。福娘,你给徐三捎个信,考核之前,让他别来了。”
“今儿是我们不小心,说话说太久了,下次我们小心些,一定不会让柳大娘发现。”任福娘说道。
冯妙妙脸一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下次呢。任福娘,既然下定决心要考教坊了,我就得说说你了,从前只要是收到了徐三的信,早起就开始梳妆打扮,琵琶弹得七零八落,跳舞跳得颠三倒四。这两个月,不许跟徐三见面,他要是敢来,不仅柳大娘拿大扫把打他,我也会赶人。我说得出做得到。”
任福娘红了脸,低着头,羞愧得一个字也不敢说。
“冯小娘子,福娘都知道错了,妙妙你就饶了她吧。”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冯妙妙和任福娘都是一愣,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郑举举笑盈盈,俏生生地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大纸包。阳光在她身后,整个人暖洋洋的。
“我买了一些阿月浑子和果脯,咱们一块儿吃吧。”郑举举走进屋子,打开了纸包,放在床榻上。
冯妙妙和任福娘面面相觑。郑举举自来了行歌楼,不是独来独往,就是冷言冷语,怎么今儿跟换了个人似的。
但是,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一个楼子里住着,郑举举今天摆明了是来示好的,伸出手来打笑脸人,任福娘都做不出来,她拈了一粒阿月浑子放在嘴里。
“好吃。”任福娘很容易就接纳了郑举举。
“既然喜欢,就多吃些。”郑举举顺势而为,又抓了一把果脯放在任福娘手里。“福娘,你尝尝这个。”
冯妙妙却是站着,一动不动,淡淡地打量着着郑举举。
郑举举摸了摸脸。“我脸上,是不是有脏东西?”
突然,冯妙妙绽颜一笑,耀若初出之白日,皎如深夜之明月。
“都是妈妈们的鞭子底下学出来的。你脸上这笑,我也会。郑举举,你若是遇上了难事,一个楼子里住着的姐妹,能帮的,顺手帮一把也不值什么。不能帮的,帮不了的,你也大可以放心,落井下石,恶语侮人的事,别人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但是,我,还有福娘,定然不是那样下作的人。”
冯妙妙这话一出,任福娘脸上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她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之外,还把手里的果脯放了回去。
“是啊。我和妙妙都不是那样的人,郑举举,你不用讨好我们的。”任福娘说道。
郑举举原本筹划得好好的,年轻的小娘子脸皮薄,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只要她放下身段,笑脸迎人,多说些讨巧的话,没有结交不了的朋友。
很显然,冯妙妙不是寻常女子。郑举举略一低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我阿爷死了。”
郑举举这话一出,冯妙妙和任福娘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了郑举举的身边。
“举举。”任福娘拉住了郑举举的手。
“多年以前,阿翁行商途中被强盗所杀,阿爷也身受重伤,缠绵病榻多年。这些年,家里一边寻找仇人,一边为阿爷治病,家底都掏空了。”
“所以你才来了行歌楼。”任福娘叹息着。
“我来的时候,阿爷说,等他病好了,家里生意好了,有了钱,就把我接回去。”郑举举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鬼地方呆一辈子。我看不起这里,更看不起这里的人。我不愿搭理你们,不愿跟你们说话。我总觉得,我跟你们不一样,总有一天,我就会离开这里。”
冯妙妙和任福娘都惊呆了。任福娘想要开口为自己辩护一二,冯妙妙拦住了她,摇摇头。
郑举举看着窗外,阳光太亮太过强烈,反而她的眼前是一片黑色,什么也看不见。她也不明白从自己那张嘴里说的出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也许,进了这个地方的女人,最先学会的,不是骗别人,是骗自己。
“我一直都在等阿爷的信。我等着阿爷对我说,我们回家,一家人团聚,回到从前的快乐时光。今天一大早,阿爷的信终于来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回家,没想到他们跟我说,阿爷死了,死在床上。也对,强盗那一刀,从后背刺进前胸,穿透了整个身体,砍断了脊梁骨,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不仅如此,但凡是刮风下雨,伤痛发作起来,疼痛都在骨子里,没有办法,只能活生生地熬着。好几次,阿爷痛得差点连舌头都咬断了。死了也好,死了,也就解脱了。”
郑举举回过头,看着冯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