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举举一大早就收到了秋娘子的信息,她心里是极不情愿的,所以一路上磨磨蹭蹭,慢慢向城中而来。此时已经近了午时,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忽然一声哭声传来,凄厉之极,传遍了整个大街。
郑举举诧异地循声看时,只见不远处的一处坊墙外,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一脚踹倒在地,那女子不过二十七八,梳着高髻,上身穿一件青绿色窄袖的短衫,下著深红色的曳地长裙。乌发如云,颜色娇艳。被一踹之下,顿时连人带着长裙滚在地上,高髻上簪着的一朵大牡丹也飞出老远。
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目刚硬,手里拿着一根打马球的球杆,只见他不管不顾,劈头盖脑一杆一杆的敲打在那女子身上,女子被打得满地乱滚,哀哭不已,连连求饶,但那男子毫不动容,手里挥杆不停,一边痛打一边喝骂,显得愤怒之极。
这时大街上的人见状都纷纷拥了过来,围在那里看热闹,指指点点。
“这个秋娘子,当真是一言难尽。”
“先生认识么?这到底为何?”
“这个秋娘子,原是平康坊里的花魁娘子,不过近年年纪渐渐大了,被这位郭稼郭郎君买断,养在外面。”
“秋娘子原本是个极为狂放不羁的人,当年在平康坊,以诗文和辩慧闻名,她被郭郎君买断之后,却依旧忍不住寂寞,只要郭稼不在,就坐在窗子前,向外张看,见到当年的旧相好,就出声招呼,还不时送人锦帕花笺,诗文唱和,调笑不已。”
所谓买断,(注释1)就是一些歌妓,在坊中会被人每天花一缗钱包养起来,便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只为一人所独占。这种方式其实很得歌姬们的喜欢,买断之后,基本不会再有人去撩拨其他的客人,这秋娘子当真是个异类,跟了郭稼,又去撩拨他人,撩拨也就罢了,别人认为应该偷偷摸摸的事,秋娘子偏偏做得大张旗鼓,简直是不知廉耻。
人群里的郑举举听得面红耳赤,只想让看热闹的这些人赶紧住嘴。但是,人们天生就是对这些男女之事好奇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今日上午,这秋娘子和郭郎君乘车到曲江游玩,路上碰到一位当年的旧客,秋娘子也不管郭郎君在旁,居然堂而皇之的掀开车帘子,和人调笑。惹得郭郎君大怒,当即将秋娘子从曲江一直拖到这里的大街上,当街捶打。说是要让她长一长记性。”
有人在问。“这打得也太惨了,怎么就没人出来劝一劝。”
“谁敢。这位郭稼郭郎君,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是万年县里的捕贼官,积年的捕贼老吏,此人多次主理长安和万年二县的追捕盗贼事宜,极为精明凶悍,手下有一大批的游侠和亡命之徒,在万年县一手遮天,不但县里的官员,就是朝廷的官吏,都有许多人怕他。”
此时郭稼打得累了,扔下手里的马球杆,也不理会遍体鳞伤的秋娘子,自顾走了。
郑举举这才苦笑一声,走上前去,将秋娘子搀扶了起来。
“秋娘子,你这又是何苦。”郑举举无奈的道。
秋娘子笑一笑,不说话,站起身,却牵动身上的伤痕,不由得痛得一阵阵嘴唇抖动,咬牙不已。但她却浑不在意,一把推开搀扶着她的郑举举,向四周看热闹的人喝道:“都散了,都散了,没见过女人挨打么?有什么好看的。”说着迈开步子,拨开人群就向前大踏步走去。
四周的人群都是一愣,随即哄笑一声,四面散开。
郑举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紧赶几步,追上了秋娘子。
秋娘子的住所,在坊中南曲的一个独立小院子,院子幽静,有小堂垂帘。她进了门,也不管身上的伤势,只是大剌剌的在窗子前一坐,问才进门的郑举举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这个地方,你来的时候不要走正门。你偏偏不听。要是让郭稼撞见。”
“我看见他走远了才出来扶你的。”郑举举看她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由得摇头,“你还是先料理料理身上的伤势再说吧。”
秋娘子摆摆手:“不用理我,早就习惯了。这姓郭的,也太过狠了。若不是......算了,早晚有一天宰了他喂狗。”
秋娘子说着话,从茶盘下面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郑举举。
“不是重要的事,也不会临时喊你回来。你看看。”
郑举举伸手拿过纸条,上面内容简单,大意写着,三月二十七日,原郑县县令关成被人刺杀于贬谪途中。头颅被人割走。
郑举举没看明白。“关成是什么人?”
秋娘子说道:“关成原本是邺城人,乡贡出身。在长安蹉跎了十余年才考上进士。当年流落长安之时,与冯盛是最好的朋友。他家中穷困,在长安行卷的时候,若不是冯盛救济,早就饿死街头了。后来他和冯盛双双中了进士,相约为儿女亲家,冯盛将冯妙妙许配给他儿子关山月。冯盛被杀之后,冯小娘子走投无路,前往郑县投靠关成。谁知这关成惧怕卢杞,反手便将冯妙妙卖到了平康坊。并且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卢杞,一则是赔罪,二是想以此来结交卢杞。不过卢杞却看不上他,不但连见都没有见他一面,连礼物也没有收。”
郑举举不由得目瞪口呆,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说道:“曲曲折折,杀人诛心,这真正是,只有读书人才做得出来的事。”
但她话才说完,忽地猛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直盯着纸条,原本冷淡的目光蓦然变得兴奋起来,脸上一瞬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一拍桌子道:“这关成——”
秋娘子点头微笑道:“想明白了?”
郑举举轻轻点头道:“想明白了。”
“亲生女儿被人卖入青楼,以李七娘的性子,但凡她还有一口气,是断断不会放过这个人的。所以,自关成将冯小娘子卖入平康坊开始,首座就派遣人在郑县蹲守。”
堂中靠窗子的几案上已经摆开酒菜,秋娘子和郑举举相对而坐,只见秋娘子身上的衣裙已经焕然一新,额头和脸颊的青淤伤痕都用药膏抹过,在那里拿着一个大碗,大口喝着酒。
“说来这李七娘,当真是绝世的巾帼英杰,我辈楷模,若非她杀的是李太傅,我是会心甘情愿,做她门下走狗的。”
【附】李辅国死后赠太傅。
郑举举拿着酒杯,既不喝酒,也不说话,皱着眉头,低头沉思。
秋娘子浑不理会,她端起那个大碗,痛快的喝了一口酒道:“你这小娘子,我和你说,既入了这一行,就是有今日没明日,想再多也是无用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