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二点的长安城,太极宫承天门敲响第一声报晓鼓,然后是整个长安城,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敲响了鼓声,随着鼓声自内而外一波又一波的传开,皇宫大内的千门万户,门下中书、尚书六省等等朝廷各衙门的大门、一百一十宫坊的坊门,都依次开启。
与此同时,城内一百多座寺庙,纷纷撞响晨钟,晨钟与报晓的鼓声相互应和,回荡不绝,长达3000多声,整个长安城苏醒了。
在这钟鼓声中,冯妙妙和任福娘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匆匆来到后面的院子里。
天色渐渐亮了,一缕缕的阳光仿佛缭乱的金线,从□□黑瓦的院墙外射了进来,穿过墙边的一株垂柳的绿叶,落在满院的碧草叶上,将草叶上的露珠映照出五彩光华,变幻莫测,晶莹剔透。
院子里行歌楼的二三十个姑娘都已经到齐了,大家开始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各自跟着自己的师傅练习。冯妙妙、任福娘和任千千今日上午要练琵琶。琵琶师傅姓柳,叫柳梦瑾。想当年,柳梦瑾也是平康坊的风云人物,色艺俱佳。
据说十多年前,柳梦瑾被当朝驸马看上了,私底下偷偷养在外面,二人如胶似漆,缠绵不舍。驸马一连数日不归,惹得公主大怒,将柳梦瑾高价转卖给长安的一个胥吏。胥吏不过小门小户,柳梦瑾却是习惯了平康坊奢华的生活。不到一年,胥吏的钱财便被她耗尽。胥吏一名不文,无法再供养她后,柳梦瑾便又重新回到了平康坊。临走时还带走了胥吏漂亮的女儿。这个女儿就是任福娘。
楼子里的人在对女人的道德品行的评判方面,跟良家妇女是一样的。他们对柳梦瑾的人品也是唾弃鄙视,觉得她贪图富贵,始乱终弃。但是不管怎样,柳梦瑾的琵琶技艺却是实打实的,别说行歌楼,就是整个长安城也是排得上号的。所以,柳梦瑾即便是品行恶劣,年老色衰,靠着高超的技艺教人乐舞,不仅维持了生计,还少有人为难她。
“今日依旧练习轮指。”柳梦瑾怀抱琵琶说着,微微一停,看了一眼任千千,“千千,轮指当如何?”
“......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四指力度要均匀,不可忽大忽小。大拇指力度可稍弱于其他四指......”任千千侃侃而谈。
“不错。”柳梦瑾又看向任福娘,“福娘,你演示一遍。”
任福娘忙答应,拿起琵琶,虚握右拳,迅速展现出一个轮指手型,“铮”的一声,食指以弹的方式快速弹出,并且快速连接中指。随着她手指的弹动,琵琶发出一连串如同刀枪并击的弦响,急促而激烈。
“停。”柳梦瑾忽然一拍手,任福娘停了下来,只是神情有些茫然,浑然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柳梦瑾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轮指时一定要注意食指的回收,小拇指弹出的那一刻,食指当同时收回到原本的地方,如此下一个指法才能一气呵成。你这食指实在是——既然没用,不如剁了它。”
她说到这里,一挥手,“再来一次。”
任福娘只好再弹,不过她明显指法越发僵硬起来,一连几次,都难以令柳梦瑾满意。渐渐的柳梦瑾变得焦躁起来,不由得大声呵斥,谁知越是呵斥,任福娘越显得慌乱,最后越发的不成音了。
“你啊,真是——你脑子是木头做的么?”柳梦瑾简直要暴跳起来,但她还是生生的忍住了,一挥手:“千千,你来给她演示一遍,你仔细看着。”
“是。”任千千怀抱琵琶,右手一展,五指迅即熟练的从弦上拨过,就像疾风骤雨,铿然而响。
“注意她的指法。”柳梦瑾神色严厉,提醒任福娘。
任福娘脸色苍白,呆呆的看着任千千的手指。她原本就畏惧柳梦瑾,几次出错,被柳梦瑾呵斥得几乎要哭了,如今脑子更是一片空白,根本看不分明。
任千千一曲弹罢,柳梦瑾满意的点点头:“就是这样,看明白了没有?”
任福娘木然轻轻点点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没有看明白。
“好,你再演练一次。”柳梦瑾道。
“是,是。”任福娘小心的抱住琵琶,有些手忙脚乱的伸出右手,脸上却越发的苍白,身子禁不住木头一般的僵硬起来。
见她如此模样,一边的冯妙妙忙道:“柳大娘,这教坊的考核要近了,虽然福娘是你的女儿,你却也不能厚此薄彼,只顾着教福娘了,不如我先演示一遍,你看如何?”
柳梦瑾一怔,她看看任福娘,见她抖抖索索,白得纸一样的脸上隐隐有汗珠泌出了,眼睛也红了,看样子再逼就要哭出来了,不觉摇头叹息一声道:“福娘,自古以来演练乐器,最忌心浮气躁,演练之前,须得凝神静气,百虑皆无。你还是先静静神吧。”
任福娘如临大赦,连忙点头。
柳梦瑾随即冷冷瞪了一眼冯妙妙:“你既然说要先弹,还愣着做什么?”
冯妙妙一呆,向任福娘轻轻一笑,当即手挥五弦,弹奏起来,才刚弹完,柳梦瑾正待要点评时,忽然身后有人高声大叫道:“柳娘子。”
柳梦瑾一愣,大家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鸨领着一个少女过来,正是郑举举。
柳梦瑾便丢下冯妙妙几人,忙迎了上去,看了郑举举一眼,有些诧异:“这不是前几日才来的小娘子么?”
老鸨笑道:“就是她了,在假山那里跪了一夜。管事的吩咐了,郑小娘子日后便落在你门下。”
柳梦瑾看看郑举举,眉头微微一皱:“学过琵琶没有?”
老鸨道:“学过的,自小就学过。”
柳梦瑾回头向冯妙妙说道:“妙妙,把你的琵琶给她,先弹一个看看。”
冯妙妙答应一声,站起身向这边走来。郑举举这时,虽然看上去低眉顺眼,但眼睛里依旧难掩固有的桀骜,昨夜灯光太暗,冯妙妙没有看得很分明,但这时一见,当即一阵骇然,天下竟然还有如此艳丽的少女。
清晨的阳光之下,郑举举静悄悄的站在那里,眉不画而秀,目不点而明。尤其是肤色皎白,宛如冰雪。红唇丰润,娇艳欲滴。
难怪犯了如此大的错,管事就轻易饶了她。这做歌姬的,虽然不以容貌取人,但长得漂亮却又天生的能让人包容。尤其是像郑举举这样的小姑娘,可塑性极强,毕竟歌舞不行可以慢慢学,容貌要是差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行歌楼说白了还是要赚钱,这样的好容貌,自然不能糟蹋了。
“只是不知她技艺如何?”冯妙妙半晌才回过神来,暗暗想道。这个女子,实在太艳丽了,即便冯妙妙是个女人,也都一时失神,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要是技艺精湛,教坊的考核,真的是平白增加一位劲敌。
郑举举接过琵琶,坐了下来。随即右手食指一动,“铮”的一声,弦声轻响,看她那个架势,冯妙妙暗叹一声,因为她知道,光看这个架势,这个女子在琵琶上的修为一定不低。
果然,随即乐声响起,弹的是《六幺》。《六幺》就是《绿腰》。此曲原本是女子的软舞,轻盈徐缓,但后来却被改编成琵琶曲。起手散序采用慢快慢的节奏,旋律优美柔和,多用拉弦和轮指,也就是元稹《琵琶歌》里所谓,“六幺散序多笼捻。”
“停。”柳梦瑾也是此中的高手,《六幺》散序的拉弦和轮指是极其考验技法的,她只要稍微一听,就明白其中高下,当即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小娘子,我收下了。”
老鸨笑了起来,说道:“我就说柳娘子会满意的。”说罢脸一沉,对着郑举举说道:“郑小娘子,日后你就跟着柳娘子,不要再使小性子了。要不然,楼子里的鞭子也不是闲着的。”
郑举举抱着琵琶,冷冷点一点头。老鸨不再理会她,自己离开去了。柳梦瑾却上前去问道:“你这拢捻手法,我看着有些眼熟,莫非你跟当年的兴奴有渊源?”
冯妙妙等人闻言都大吃一惊,她们潜心学习琵琶已有数年,当然知道所谓的兴奴是什么人。
兴奴名叫裴兴奴。唐代是琵琶发展的高峰,涌现出了大量的琵琶名手,其中曹纲的演奏,右手刚劲有力,“拨若风雨”,另与之齐名的裴兴奴则左手按弦微妙,“善于拢捻”,故当时乐坛有“曹纲有右手,兴奴有左手”之誉。(注释1)
众人期待的目光看着郑举举,却不料郑举举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是跟着隔壁住的一个老乐师学的琵琶,不知他和兴奴有什么关系。”
柳梦瑾一愣,问道:“此人叫什么?”
“姓周,因排名第五,所以人都称他周五。”
“周五?”柳梦瑾摇摇头,“没听说过。”
裴兴奴名传天下,向她求教学习琵琶的人不计其数,也许这人是她的弟子吧。这样想着,柳梦瑾不再多问。
“小娘子,你既然已经入了这个门,别的什么话也就不多说了,我就说一句,平康坊里,从来不靠别的,靠的只有真本事,你若是技艺高绝,色艺无双,不要说拿酒水淋人一头一脸,就是你指着人的鼻子骂,拿口水吐他一脸,那些人也会涎着笑脸给你陪小心。若是你什么也不会,这楼子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烧火的小丫头,都能上来踩你一脚,唾你一脸。你还要给他们陪小心。这个就是平康坊,你明白了没有?”
郑举举一愣,随即她美目猛然一亮,抬起头。“当真?”
柳梦瑾手指在琵琶上轻轻一弹,发出悦耳的声音,似嗔似叹。
“楼子里,花魁娘子和都知就是天,谁都要巴结她们,不要看那些个管事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见了魏子美她们,也都是生怕得罪了,把她们当祖宗供着的。不过她们这些人,当年也都和你们如今一样,是一步步从这个院子走出去的。郑小娘子,我听说马管事昨日罚你跪了一夜,这有什么?只要你肯下苦功,等你有一天成了花魁,你就可以想着法子折腾马管事,所以你不必气恼,风水轮流转,只要你能下苦功就成。”
郑举举闻言顿时笑了,那一笑,好比春花绽放,秋月当空。
“明白了,有朝一日成了花魁,就能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郑举举这话是没错,但是戾气太重。柳梦瑾突然间没了兴致。“你们各自练习吧。”柳梦瑾挥了挥手,在角落处坐下闭目养神。
机会终于来了,远处的院子外人影一闪,有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冯妙妙眼尖,见到了那个人不由得轻轻一笑,朝着任福娘使个眼色,任福娘一愣,随即向门外看去,见一个少年躲在院门外,轻轻向她招手,任福娘顿时脸就有些红了,指法顿时乱了起来。
柳梦瑾的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是听着的。“福娘,你又做什么?”
任福娘忙低下了头,沉吟半晌,凝神静气,忽然她目光变得澄澈起来,抬起头看着院门外,右手五指一拂琴弦,“铮”的一声,琵琶调却忽然变了,从原本的《明妃曲》变成了《鸳鸯》。她原本有些笨拙的指法,却在一刹那间莫名变得流畅起来,一首《鸳鸯》,吟揉推挽,打带绰注,极尽哀婉,当真是:
我见鸳鸯飞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