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街鼓响了,天色全黑了下来,长安城一百一十宫坊,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除了元宵佳节三天观灯的时间,长安每到晚上,都要执行宵禁。太阳下山之后,击鼓八百声,叫做“净街鼓”。鼓声停后,各坊立刻关门。人们必须呆在坊内不许出门。不过盛唐之后,这样的宵禁,越发的松懈。净街之后,坊门依旧有人出入。坊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尤其是如今已经成为天下第一红灯区的平康坊,坊门基本上形同虚设了。
冯妙妙踏入坊门,沿着石板街道而行。平康坊的规矩,一般在午时开宴,竟日连夜。尤其是到了薄暮上灯的时候,是一夜繁华高潮的开始,绿云万户,鬟儿理妆。花气如云,衣香绕席。冯妙妙一路走来,不停有绝色名姝乘着彩舆钿车而来,在流光五彩之中,汗香粉腻,媚笑嫣然。
谁也不知道平康坊到底有多少青楼楚馆,但是整个长安城,这里的灯火,每天都是最为辉煌的。由于大街对面就是大明宫,所以皇帝有时候也感叹,这宫里日子,实在是冷清,不如对面的平康坊多了。
冯妙妙所在是南曲的行歌楼,楼阁雅致,堂宇宽静。进门是数个宽大的厅堂,穿过厅堂后绿树成荫,花木繁盛,时见各种怪石盆景。这时楼中已经人流如织。冯妙妙不敢停留,直向后院自己的住处而去。
“你这个小浪蹄子,鬼混到这时候才回来,赶紧的换衣裳迎客。”冯妙妙的假母王氏一眼看见她,顿时叫道。
行歌楼的歌姬都是有假母的,这些假母曾经也是歌妓,但红颜渐老,便改行充当假母,代表老板管理那些年幼的歌姬。歌伎们一般是没有自己的姓氏的,以假母的姓为己姓,彼此之间以年龄大小排行,并以姐妹相称。但冯妙妙死活不愿意改姓,王氏也只得由她。
冯妙妙陪了个笑脸。假母不可怕,幕后的老板和管事才是心狠手辣的。冯妙妙不敢违逆。关成是个心狠手辣的,原本是把她卖到了北曲,北曲的女子,因为技艺比南曲低了一等,大多只能靠着卖肉为生。但是冯妙妙到底是出身官家,见识气度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女子,在北曲转了一圈,又被高价转售到了南曲。
冯妙妙很快就换了一件男装,这是行歌楼最近流行的新玩意,用穿男装的青涩少女侍候饮酒。因为女孩子年纪还小,都不大解风情,只能拿来一嗅。再加上都穿着一袭白衣长衫,所以叫“嗅梨花”。“嗅梨花”是楼子里最低等的,就是站立一旁伺候酒水。冯妙妙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嗅梨花”端着酒器等物在那里等她了。一个叫任千千,十四岁,另一个叫任福娘,十五岁。都是同一个姓任的假母,所以都姓任。
“福娘,好些了没。”冯妙妙走到任福娘身边,悄声问道。
任福娘低着头,顺着眼,略略点头。上个月楼子里的例行考核,任福娘得了最低等,所以挨了十鞭子。到如今走路还有些不大顺畅。
行歌楼里的鞭子,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跟教坊用的一样,用皮条编织而成,比马鞭稍粗,内插百余枚钢针,针芒露约2分左右长。冯妙妙吃过一回后,再也不想尝第二回。
一旁的任千千一言不发,脸若冰霜。这样的情景,冯妙妙早已是见惯不怪了。任千千从来到行歌楼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再平常的一句话,到了她那里,还给你的都是寒冬腊月的刀子,不过一个月下来,别说是冯妙妙,整个行歌楼的人,不是没了法子,都不会跟任千千说话。
三人随即按照身材的高矮排成一队,端着托盘酒器,顿时脸上都浮现出如花一般的笑容,轻盈而行。尤其是任千千,前一刻还是冬天里挂在屋檐下的冰勾子的模样,后一刻瞬即宛若榴花绽放,那种艳丽的笑容,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假的。
冯妙妙当初吃鞭子,就是因为这笑容,她怎么也没法子在一眨眼间从悲愤莫名,或者辛酸苦楚,变换出这样天真无邪又暗含柔媚娇俏的笑来。
冯妙妙那时候一边挨鞭子,泪流满面,管事的命令任千千站在那里,一遍遍的示范给她看。喜怒哀乐在任千千脸上,似乎就是一个面具,可以随时戴上,又可以随时取下。那时的冯妙妙就很好奇,任千千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鞭子吃得多了,冯妙妙也就慢慢地学会了,甚至是习惯了。只是她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屈辱之感,所谓强颜欢笑,都在那一个“强”字之上。强不知喜而喜,强不能笑而笑。强的背后都是无数的眼泪。也许,阿娘是对的,离开行歌楼,过一个平凡女子该过的生活。就那么一个瞬间,冯妙妙的内心深处,在认同阿娘的想法。
三人含笑上了楼,款款而行,来到门外,早有一个小丫头掀开帘子,里面极其宽大,摆上了数桌宴席,陈设华丽,红烛高烧。
冯妙妙眼睛一扫,却见上面坐的是最近常来的今科进士孙观,其他几个,都是他的同年。唐朝的规矩,进士及第后,在未正式任命官职前,不仅可以随时行牒召妓,出入平康坊也不受法律限制。因此这些进士跑平康坊是跑得最勤的,也是姑娘们最欢迎的。
待客的几位姑娘,为首的是花魁魏小润,字子美。魏子美口舌极利,很是诙谐。又工诗文。不过她也有弱项,就是不大会舞蹈。其他杨三娘、王团儿几位,都是楼子里有数的姑娘。
冯妙妙三个上来摆设酒具,然后恭敬的伺立一旁,自始至终,无论那些酒客,还是那些姑娘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只是自顾高谈阔论,笑语盈盈。冯妙妙等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静悄悄伺立在角落里,笑脸如花。呆在角落里也不白呆的,得极有眼力劲儿,看到谁的杯子稍稍空了,就要及时上前倒酒,又悄无声息的退下,既不能在人前碍了人的眼,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成无知无觉的一个花瓶。
平康坊的姑娘们是有规矩的。但凡开宴,座中必然有一人为首,这个叫做“都知”,或是“席纠”,就好像一场宴会的主持人,她不仅要活跃气氛,还要懂得各种诗词典籍、成语俗话,当大家在行酒令的时候,还要评判对错,让“觥纠”(负责罚酒的姑娘)去罚酒,要使整场的宾客都高兴,又不是高兴得太过了,失了仪态,酒不成酒,席不成席。
这一场宴会的席纠是魏子美,她或是诙谐幽默,言笑晏晏;或是引经文典籍,宏词博论;又或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举手投足之间,挥洒自然。
这个时候,就是冯妙妙这些人暗中学习和观摩的时候了。做歌姬,并不是单长得漂亮就行了,事实上士人们所看重的歌姬,容貌反而在其次,谈吐是否风雅、诙谐,乐器是否擅长,歌舞是否美丽,诗词是否风趣,懂得察言观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要有分寸,才是更重要的。姑娘们想要出头,无时无刻都要学习,还要学得快。女子青春年华有限,如果不能快些出头,过了三十,年华老去,就只能退下来当假母。更有一等,就是流落到北曲墙根的破屋子里,不但被南曲和中曲的歌姬嘲笑鄙视,受尽白眼,而且生计也成问题。
冯妙妙自幼就在冯盛的亲自教导下读书识字,看上去似乎更有优势,但吃过几次亏以后,她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阿爷捧在手心里的宝,不再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她是平康坊的歌姬。做歌姬,天然的职责是服伺人,让客人高兴,不能忘乎所以,让自己高兴了,抢了客人的风头。这些世俗,没有人教,只能靠自己去听去看去受了冷眼去挨了打去头破血流去死去活来去领悟。
学会了,领悟了又有什么用呢?成为行歌楼,甚至平康坊的花魁吗?套一句良家女子的说法,这叫犯贱。
见到阿娘以前,冯妙妙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没有了别的路,只能在行歌楼沉沦。她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阿爷的仇,是因为对阿娘的牵挂,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对白马少年的憧憬吧。但是,阿娘说,她的人生,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另一条不仅更加舒适,还能逃离眼前的污秽,艰难的路。
冯妙妙心神不宁,神情恍惚,任福娘看在眼里,赶紧偷偷地扯了一把她的衣袖。冯妙妙回过神来,感激地对着福娘笑了笑。
宴席之上,今日的主人孙观突然说了一件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卢杞近日做了一件大事。”
冯妙妙听到卢杞的名字,心里一惊,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卢杞把卫伯玉那个女校书纳入后院了。”孙观继续说道。
“卫伯玉的女校书?这话从何说起?自来校书,都是我辈中人,哪里来的女校书?”一个叫胡琏的进士觉得奇怪。
所谓校书,又称校书郎,虽然官阶仅为从九品,但校书郎职位清要,按照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如今居然有一个女子被称为女校书,自然令人惊讶。(注释1)
孙观笑着解释。“胡兄不是江陵人,自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故事。卫伯玉的女校书姓杨,名云秀,杨云秀。”
魏子美顿时拍手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居然是她。我可是久仰大名了,只是无缘得见,当真是世间奇女子。”
众人都是一愣,魏子美生来心高气傲,一般人多看不起,她能说一句“世间奇女子。”那就真的是世间少有了,大家不由都来了兴趣。
胡琏道:“魏大家说说看,到底是如何奇法。”
“这个当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妾年纪还小,尚在江陵老家。有一天听说,卫伯玉的节度府里出了一件奇事。卫伯玉以江陵尹、荆南节度观察使按行江陵,依律清查牢狱。狱中却有人给他写了一首诗。
“这诗写道:
偶辞幽隐在江陵,行止坚贞比涧松。
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在深笼。
卫伯玉见诗,大吃一惊,得知这狱中人名叫杨云秀,因为犯了宵禁,被下在狱中。卫伯玉当即就放他出狱,言谈之下,爱他的才气,就推荐他暂代司户参军。杨云秀为参军后,处理政务无不精熟,卫伯玉很是欣赏,于是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结果杨云秀得知后,又写了一首诗,那诗写道: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篷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壁姿。
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卫伯玉见了诗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杨云秀居然是个女子。”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胡琏笑道:“这卫伯玉也是有眼无珠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多日却也没看出来。”
魏子美摇头说道:“胡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自安史叛乱以来,兵祸连连,不知有多少女子,都刻意装扮成男子,若不细看,还真的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