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妙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朝前走,越走越快,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但是快到的时候,她又停下来,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既害怕又紧张,不敢说话,不敢呼吸。
妇人笑了,目光柔和,话语声却是平静如水。“妙妙,你长大了。”
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冯妙妙终于知道,不是梦,母亲是真的,母亲来找她是真的,她见到了母亲,也是真的。
“阿娘。”冯妙妙轻声喊着。
妇人点了点头,走到女儿身边,拉起她的手,“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会儿话。”
冯妙妙浑浑噩噩,顺从地被妇人牵着手,穿花拂柳,沿着一条小径向曲江外走去。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记忆中,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
“阿娘,小时候,我们是不是见过?”
“是啊,你六岁那年,十五的元宵灯会,我把你从你阿爷身边偷走,牵着你的手逛灯市,逛了两个时辰。”
很多事都是有痕迹的。元宵节无缘无故失踪两个时辰,阿爷不急不躁,更不派人寻找,只是在原地等着。
妇人对此处极为熟悉,行走时,脚踩在地上无声无息。二人穿过一处草丛,来到一片大松树林间,这里背对着曲江,因为视线不好,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日光阴翳,落针满地,安静异常。
“上个月,我去拜祭了冯郎。”妇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轻轻地说,她的语气平和,似乎是在说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一样,但冯妙妙一抬眼间,看到她淡漠的眼睛里一点精光一闪而逝,那是杀气。
“阿爷,是被卢杞害死的。”冯妙妙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哭了出来,扑向母亲。
妇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背。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和慈爱,但只是一瞬间又变得平淡起来,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冯妙妙哭泣完了,这才说道:“卢杞这个人,不好杀。”
冯妙妙一怔,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妇人叹息一声:“杀父之仇,哪有不想手刃仇人的。你站在那里,盯着卢杞足足一个时辰。如果眼神能杀人,你早已将他杀死千次万次了。”
冯妙妙吃惊起来:“原来阿娘你早就到了。”
妇人点点头:“天没亮我就来了,三个时辰以前就看到你了。”
“三个时辰前?为什么?为什么一直让我等着。”冯妙妙小声抱怨着,她有些失望,她见母亲的心情是如此急切,母亲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见她。
妇人笑笑:“不为什么,习惯罢了。”她说完笑容一敛,上下打量冯妙妙:“卢杞我现在杀不了,不过杀一个关成,还是绰绰有余的。”
妇人说起杀人,神态仍旧如常,眉头也没有皱上半分。
冯妙妙反倒是迟疑起来。“关成,他确实可耻,可是,罪不至死吧。”
妇人怜惜的抚摸着冯妙妙的背。“妙妙,你哪里知道。想当年,关成科举落第流落长安,又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你阿爷接济,早就死了。他若有一丝一毫顾念冯郎的恩情,哪怕是做个人渣,任由你自生自灭,我也不会怪他。他却是在羞辱你,羞辱冯郎,把你卖进行歌楼,用你的清白名声给卢杞递投名状,只为巴结奉迎世家大族。这样的人——该杀。”
最后的一个“杀”字几乎是从妇人牙缝里透出来的。
冯妙妙沉默了好半天,让愤怒慢慢沉淀,在心里生根,这才开口说话。“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割下关成的头颅。”
十三岁的少女,脸上还带着稚气,嘴里居然说出杀人的话语。
妇人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妙妙,杀人不是一时冲动,是一辈子的事,不是走投无路,不要选杀人这条路。”
冯妙妙不明白。“可是,阿娘,阿爷的仇不能不报啊。”
“是啊。当年阿娘是这样想的,即便是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阿娘身上的一桩公案,哪怕是现在也没有了结。要不然,怎么会东躲西藏,连与你见上一面,都要筹划几个月。”
冯妙妙一呆,低声道:“怎么会?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妇人说道:“阿娘杀的这个人不同。”
冯妙妙闻言小心的看一看四周,这才低声说道:“阿娘当年杀的,是不是李辅国?”
妇人大吃一惊,骇然直盯着冯妙妙,半晌目光才变得平和起来:“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冯妙妙:“阿爷说的,他说他也不能确定,不过从当日的各种情由来猜测,他有七分把握,阿娘当年的仇人,就是李辅国。”
妇人叹息一声:“你阿爷聪明颖悟,是个有大才的人,可惜就是这个性子,太过刚直,不通时务,害了他。”
冯妙妙骇然道:“当真是李——”
妇人用手指抵住了冯妙妙的嘴,不让她把话说出来,只是轻轻点一点头。
冯妙妙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阿爷说母亲身负的是一桩惊天血案,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见她。她虽然年幼,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又懂事得早,自然知道李辅国是何许人。
如今李辅国的名字渐渐少有人提起了,但是活着的李辅国,就是一座高山,一座压在整个大唐帝国头顶的高山。当今的代宗皇帝,代宗皇帝的父亲唐肃宗李亨,甚至肃宗皇帝的父亲玄宗皇帝李隆基,三代皇帝都曾被李辅国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辅国,本名李静忠。唐玄宗时,入宫做了宦官,侍奉太子李亨,四十岁之前无所作为。安史之乱期间,他劝说太子李亨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即位于灵武。唐肃宗即位后,拜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开始掌握兵权,赐名为辅国。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二月,李辅国随肃宗回到长安,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郕国公。同年,矫诏逼迫唐玄宗迁入皇宫内宫,形同软禁,又流放了高力士。从此以后,李辅国权倾天下,宰相及朝中大臣想见皇帝都要经过李辅国的安排。唐肃宗在病床前亲眼目睹李辅国率人杀死张皇后,受惊吓而死,皇帝的威严散失殆尽。
唐代宗继位后,李辅国以拥立有功,恃此骄横。竟然公然对代宗说:“大家但内罩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附注】大家:唐朝宫中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
代宗虽然心中不满,但是慑于李辅国手握兵权,明面上也只能委曲求全,尊称他为尚父,事无大小,都要与他商量后才能决定。私底下,代宗对李辅国,已是起了杀心。
“当年要不是官家想要李辅国死,阿娘是一丁点机会也没有。”妇人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
“可是阿娘还是杀了他。”
“是啊,还是杀了他,只是这其中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妇人目光里闪过一丝黯然,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凄然。
冯妙妙的心情却是截然相反,她对刺客,杀手的生活充满了好奇,甚至是憧憬,兴奋。“阿娘,给我说说。”
妇人是何等阅历,一眼就看穿了冯妙妙的心思。
“你阿娘本姓李,家中排行第七,人称李七娘。我李家当年七十三口,都是被李辅国所杀。你阿娘这辈子,就只有报仇,杀人,没有别的路可走。”
“李辅国权倾朝野,内执国政,外掌禁军,还创置了专门刺人隐私的‘察事厅子’,暗探耳目遍及朝野,上则监察朝中官员,下则稽查民间。想要杀他,何等艰难。想要靠近李辅国,阿娘一个女人,唯一的法子就是教坊。”
“教坊?”冯妙妙一愣。
冯妙妙自然是知道教坊的。教坊掌宫廷乐舞,唐玄宗时期,设左右教坊,有数万人之众。虽然安史之乱离散颇多,但是近些年也渐渐在回归,隐隐有了开元盛世的华彩。但是,这万人之中,真正能够进入宫廷,有资格在殿中演练歌舞的,不过百人。
“李辅国虽然是个太监,相貌奇丑,却很是喜爱歌舞,眼界还颇高,一般的教坊中人,普通的歌舞伎,根本连李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有顶尖的当世大家,寥寥七八人,才有资格在李辅国面前出现。”
“官家杀李辅国的心思,不少人都揣摩出来了。有人给官家献计,上下两策。上策是在大殿演练歌舞之时,令女乐数人,暗藏利刃,趁机刺杀;下策是由官家赐下的女乐之中暗藏杀手,潜入李府之后寻找机会刺杀。献计的人说得信誓旦旦,真正到了执行命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李辅国在宫内广有羽翼,耳目众多,早就走漏了风声,一个顶尖的舞伎死在梳妆台前。上策不了了之,还让李辅国起了疑心,只要是官家赐给他的女乐,他带回府邸后,都会派人严密监视,下策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刺客们是如何失败,因何失败之类,冯妙妙是不爱听的,她问了个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阿娘又是如何找到时机的?”
李七娘看着远处的松林悠然出神。凉风习习,松林迎风而摆,松浪一浪接着一浪,此未伏,彼又起。
冯妙妙想要知晓答案的心情已经是急不可耐,她摇了摇李七娘的胳膊,催促着。
“阿娘。”
李七娘的眼睛,深幽,沉静。
“刺客杀人,刺杀高官显贵,自来只有一刀的机会,倾尽一生去准备,置生死于度外,谋得一刀的机会。”
“你阿娘一辈子的青春年华,都耗费在这里面了。当年你阿娘矢志报仇,四处收集李辅国的爱好和弱点。得知他喜好歌舞,第一时间隐姓埋名入了平康坊,拜在一位乐师门下学习剑舞,年年报考教坊,一连考了三年,才被教坊选中。三年,整整三年,只是接近李辅国的第一步。”
冯妙妙嘴边的微笑消失了。她入了行歌楼三年,自然是知道名列教坊对于平康坊的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唐朝的四大音乐机构,大乐署、鼓吹署、教坊和梨园。大乐署、鼓吹署属于礼部的太常寺管辖,负责朝廷重大仪式的音乐活动,所奏的都是雅乐。教坊则属于俗乐,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音乐歌舞杂技等等。教坊人员的来源极为广泛,有属于贱籍的乐籍,也有民间的乐工,包括青楼女子,甚至还有胡人乐工。
教坊的管理极为严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教坊规条的严格限制,根本毫无自由可言。
教坊的乐工考核也极其严格,对习乐者的考试,每年都会进行,核定分出上中下三个等级,称为小考。乐工习满十年,就会迎来大考,考试结果分为上中下三第九等,上头一等叫做“内人”,下一等的叫作“宫人”。“内人”入住宜春院,因常在表演的时候位列最前头,故称“前头人”。
十年大考之后,再以十五年为一个大周期进行最终的成绩统计,十五年中,如果有五年为上第,七次获得中第,乐人可以直接授官,从贱民成为官身,地位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