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之中,真的很苦。阿娘入教坊十年,五年都是上第。以卓异列名。十年艰辛,终于有了第一次入宫献艺的机会。”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冯妙妙兴奋起来。
“没有机会,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三年之后又十年,都能入宫献艺了,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冯妙妙不相信。
“皇宫内外的出入,都有严格的检查流程,每一次出入,都有专人搜身,任何兵刃器械都不可能携带进去。殿上演练歌舞,也有百官禁卫在场,根本无法靠近李辅国。”
“那,阿娘又是如何找到机会的。”
“察言观色。”
“察言观色?”冯妙妙不明白。
“对,出入宫廷,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久了,把明里暗里的消息集中起来,渐渐地,就能看出来,程无振和李辅国已经是面和心不和很久了。”
“程无振?那个和李辅国一起杀害张皇后,拥立今上登基的大太监程元振吗?他跟李辅国不是一伙的吗?”
“对。程元振和李辅国原本是一党的。但是,妙妙,你要记住,人是会变的。这个变,不是说这个人的性格变了,而是情势不同,时机不同,一旦这些变化了,很多人,今天是朋友,明天很可能便是敌人。今天是敌人,明天却一定会是朋友。”
李七娘这话,冯妙妙并没有听懂,她一门心思只想知道阿娘是怎么杀人的。
“所以阿娘去找了程元振合作,跟他联手杀了李辅国。阿娘果然聪明。”
李七娘笑了,摇了摇头,这孩子即便是吃过苦头,还是太过天真。
“傻孩子,程元振是什么人?仅次于李辅国,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你阿娘呢?不过是教坊里一个来历不明的歌舞伎。他凭什么相信你阿娘的话。”
“可是,阿娘是有资格入宫献艺的歌姬,万里挑一的人。”
“妙妙,你在行歌楼呆了三年,看到行歌楼的歌舞伎出入王公贵族的府邸,看到席纠在酒席上耍着性子,拿着举子官员们开玩笑,是不是就觉得行歌楼,教坊司的歌舞伎,脸面都大着呢?能为所欲为了?”
李七娘这话说得很重,有斥责之意。
冯妙妙顿时面红耳赤,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李七娘的心立时就软了,叹息一声。
“程元振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为娘贸然去找他,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暗地里杀了阿娘,要么,更狠一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把阿娘亲手交给李辅国处置。”
一身冷汗,冯妙妙的后背全都湿透了。她为自己的天真无知懊恼不已。
“阿娘,对不起。”
天色还早。李七娘笑了笑。“妙妙,你阿爷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常常给你讲解朝中之事?”
冯妙妙点头。
“李辅国和程元振的官职履历,你来说说看。”
冯妙妙想了想。“今上即位之后,尊李辅国为尚父,并加封其为司空兼中书令。又以程元振有拥立之功,拜他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掌管了皇宫大权。不久,又让程元振担任元帅行军司马,掌握了禁军。”
冯妙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聪慧的她已经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了。
李七娘笑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冯妙妙不敢肯定,但还是说了出来。“今上,是不是在暗地里架空李辅国,削夺他的兵权,而且,是以程元振代之?”
冯妙妙有好奇心,李七娘也愿意教。
朝堂之事,各个官员的详细履历,可以大略推断出,此人是何人一党,后台是谁,师长是谁,在哪些部门有大的影响力,在哪些部门又是弱势等等,只有明白了这些,才能真正抓住这个人行事的各种动机以及弱点。
历来朝堂争斗,都是从某个或者某些官员的升降贬斥开始的,一个官员的升降,顺带牵连出一批官员的升降。一个位置动了,甚至不需要真动,只要把要动一动的风声传出去,就会有一大批人去争去抢,去巴结奉承,去诋毁构陷,甚至去杀人放火。赢的欢喜得意,输的愤怒诅咒,输得失了体面的会被贬会开革,更有那身家性命全都赌上去输得一败涂地,不死不休的,无休无止的争斗。
朝堂争斗,升降之间,表面上平静如水,内里全都是刀光剑影,凶险无比,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冯妙妙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让程元振这样的人信任阿娘,应该是不可能。”
李七娘赞许地点点头。“对,不可能。阿娘不能去程元振,但是,阿娘可以去找程元振信任的人,或者说,他不得不信任的人。”
“程元振不得不信任的人?”冯妙妙想了想,“莫不是官家?”
“是。程元振信任的人是官家,崔贵妃。阿娘选中的人,是崔贵妃。崔贵妃别无所出,只有升平公主一个女儿,一直担心被官家冷落,所以极力想固宠。她本是靠着歌舞得到官家的宠幸,因此对教坊中人尽力拉拢,和我们颇为亲近,多少有些香火情。”
“一点香火情,不够,不能,不能让崔贵妃相信阿娘。”这一次,冯妙妙想了几种可能性,不由得摇了摇头。
李七娘惊讶了。“崔贵妃跟阿娘是同乡,李家的灭门之案,她其实是早有所闻。阿娘为了报仇,已经等了二十年,阿娘累了,更重要的是,再过几年,年老色衰,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事情败露,无非就是一死,万一,万一成了呢,就是了却毕生心愿。”
“阿娘借着进宫表演的机会,接近崔贵妃,表明了身世,并且自荐充当杀手。”
“崔贵妃信了?”
“她信了,当即禀报了官家,随后便为我引见了程元振。宝应元年(762年),程元振亲自前往李辅国的府邸拜访李辅国,携宫中所赐乐工十二人,在李府的酒宴之中,暴起发难,刺死了李辅国。”(注释1)
“自来做刺客,不管成功与否,本就没有好下场。败了,当场身死,成了,也多半会被人灭口。所以从一开始,阿娘便有了一击即走的念头。阿娘习练剑舞十多年,这剑舞本就是从军中剑器演化而来,表面上是舞,骨子里却是军中技击之术。若是战阵上的搏斗,自然是不成的,但在市井之间,一剑在手,却也不是三五个人能抵挡的。当时的场面极为混乱,李府虽然守卫森严,但酒宴却设在后宅的深院,这是家眷所在,那些护卫大多是不能进入的,等他们反应过来,我这里已然得手,这才乘着混乱,杀出一条血路,连夜遁走。”
“只是可怜那十二个乐工,其中不但有我的师父,还有两个师姐,最后能逃得性命的,却只有阿娘一个人。”
这一场恶战,纵然是李七娘说得波澜不惊,冯妙妙也是听得心惊肉跳。
冯妙妙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如此阿娘应当算是为国除奸,官家应该奖励的,为何阿娘你如今还在四处躲藏?”
李七娘却冷笑一声。“自古天家最是无情。天家之人,要权柄要风光,还要体面。官家派人刺死自己的宰相,这种事要传出去,官家的面子,朝堂的体面,全都要丢光了。所以,官家对外宣称,李辅国是被盗贼刺死的,下令全城追捕盗贼。并遣宫监慰问李府的家眷,李辅国死后还被追赠了太傅,风光大葬。只是头颅被阿娘带走了,所以下葬的时候雕了个木头做的人头。”
夕阳西下,残阳似火,似乎比那朝阳更为艳丽。李七娘却是倦了,厌了,她看着女儿,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生活的苦难并没有让她颓废,反倒让她坚韧无比。如果只是单纯的刺客身份,她会觉得冯妙妙是一个很好的刺客苗子。但是,刺客,注定一生与杀戮为伍。刺客之外,她更是个母亲,只想自己的女儿,平安喜乐。
“天色已晚,妙妙,你也该回去了。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准备离开,算了,行歌楼的物件,不要也罢,娘再给你买新的。”
冯妙妙愣了愣。“阿娘,你要带我离开行歌楼吗?”
“阿娘手里有笔钱,给你赎身,安排你以后的生活,不成问题。”
“行歌楼赎身,不仅仅是钱的事,没那么容易。”
“妙妙,这些事你不用考虑。阿娘有阿娘的办法。”说到此处,李七娘眼神一冷,杀气凛然。冯妙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阿娘,不是普通的阿娘,是能拿刀杀人的阿娘。
李七娘察觉到了,自嘲地笑笑,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妙妙,你什么也不用想,娘会让你离开行歌楼,再过几年,长大了,阿娘帮你物色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嫁了。”
“那阿爷的仇的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不行,绝对不行。阿爷太冤,阿爷死得太惨了。”冯妙妙还是不甘心。
李七娘苦笑一声。“卢杞如今位列权要,正是冉冉上升之即,而且这人极其谨慎,又狡诈多变,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我可以的,我可以考教坊,我也可以做内人,入宜春院。阿娘,我要为阿爷报仇,我能行,我一定能行的。”
李七娘想了想,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妙妙,你知道程元振是怎么死的?”
冯妙妙虽然不解,但还是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程元振?他的死,长安城里说法很多。他被今上削官流放溱州,死在江陵。有人说是今上派人动的手,也有人说是李辅国的余党所为。”
“是阿娘杀的。程元振,是阿娘杀的。”李七娘淡淡地说。
“阿娘!”冯妙妙吃了一惊。
“我师父,师姐这些人,总不能白白地死了。程元振带着我们进了李辅国的府邸。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早早就走了,带着他的护卫禁军,全都走了。把我们十二个人丢在守卫森严的李府,让十二个人面对几百上千的李府护卫。是,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死,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阿娘不后悔。但是不能是这样的死法。程元振这样的人,必须死。广德二年,程元振失势,被今上削官流放溱州,为娘一路尾随,路过江陵之时,便出手杀了他。”(注释2)
“妙妙,你还想报仇吗?报仇不是意气,报仇,是要杀人的,是要用这双手,拿着刀,把刀捅进仇人的身体,看着鲜血从仇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看着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仇人死去。问问你自己,能做到吗?”
冯妙妙低头,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双手,她无法想象这双手提刀杀人的模样。但是,这双手是沾满过鲜血的,这双手捂住阿爷的胸口,捂不住阿爷的鲜血,她亲眼看着阿爷死去,睁大着眼,死不瞑目。
冯妙妙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抬头看着李七娘,想要说出决定。
李七娘却是摆了摆手,不让她说出来。“不要急着下决定,妙妙,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