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平两州相距不过二百里,四人一路奔驰,见契丹部族大军正围困檀州,檀州战事告急,大周将士拼死守城,众人也只眼瞅着,毫无法子,心中不觉添了几分忧虑。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独孤朔忽地想起杨炯的《从军行》来,不觉嘴间念叨了几句,一时惹得众人也悲悯起来。 裴策与徐胃好一番劝解,独孤朔心境才略有好转,当下几人绕开檀州,直奔营州而去。此刻营州城已然成了契丹八部的老巢,契丹各部也陆续集结起来,周遭不少部族部落也倒向了气势正盛的李尽忠、孙万荣麾下。 四人绕着营州城探查了半日,但见进出井然有序,城中汉人也未有被屠戮之象。想来历朝历代造反,皆不过是对抗暴政,普天之下所需的仍旧是庶民。 几人四下寻摸些破衣烂衫,乔装一番,捡了破碗棍子便往城中去了。 好在李尽忠与孙万荣也不算是个暴虐残害百姓的主,四人顺利混入城中。躲开巡城的契丹兵甲,陈无极领着裴徐独三人直奔了暗卫鸽房。 鸽房设在远西市的民巷之内,较闹市却为偏僻。 独孤朔虽觉奇怪,却也不多言,三人相互看看,眼神之间已然会意了,均不言语,只跟着陈无极探查进去。 院落还算宽敞,上下两层草屋,周遭是篱笆做的院墙,前院亦是瓷器小店,后院散落着笼子,遍地都是已然干透了的死去多时的信鸽,屋里屋外并无人生活的痕迹,独孤朔又四下探查了,二楼草屋中桌子上有些许刀砍剑啄的血迹,桌椅翻了一地,瓷器碎了一屋子。 当下几人看过了,立在一处。独孤朔与裴徐随意说着,陈无极走了过来,笑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发现?”裴策正要答言,独孤朔抢先说道:“应该是毁于契丹部侵扰之时,楼上草屋中血迹斑斑,却不见暗卫尸身,很可能是在与契丹兵士发生正面械斗时留下的,暗卫人数远远少于契丹人,不得已才弃之而去,楼下暗格之内有大量的纸灰,该是契丹袭来时暗卫们将一些带不走的文书在此间烧毁了,后院的鸽子均是被利器砍断了脖子,看样子少不得有旬月了!从这种种看来,并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陈无极盯着独孤朔,认真听了,略略点头,接言道:“唉,可惜了胡家兄弟,这营州的鸽房竟就此毁了,唉······”陈无极先是说了胡家兄弟几个字,又连说了两个唉字,裴独徐三人听了,不由地相互看了一眼,又齐齐看向陈无极,陈无极忽觉失言,急急低下头去,忙装作悲情的样子。 独孤朔又看了看裴徐两人,转头对陈无极说道:“陈大人不必难过,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无人能预见了,也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是眼下战事紧迫,晏统领又无音讯,我等没有法子,只得回神都去向陛下复命,将营州之事回禀陛下再做定夺!”陈无极听独孤朔说了要回神都去,忽地眼神中多了几分光亮,神采起来,但见三人盯着他看,又急转颜色,装作难色地说道:“三位大人难得来一趟平州,卑职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却是来去匆匆,教人好不难受!” 裴策听了,拍一拍陈无极的肩膀说道:“他日来了神都,可一定要与陈兄一醉方休!”陈无极被这一拍不禁缩了缩个肩膀,裴策也忙收了手,陈无极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独孤朔看了,假装替陈无极引开裴策注意地说道:“陈大人知道营州的暗卫所在,想必是多少有些来往的,却不知这营州的暗卫掌使是何人?” 陈无极听了,自知刚才话语露了马脚,遂语塞地辩解道:“卑职其实与营州的暗卫不相识,只不过都是做瓷器生意,相互之间有些风闻,才晓得这铺子的老板姓胡,故而猜测暗卫的掌使应该是胡家兄弟!” 独孤朔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原是如此,看来陈大人确是心细之人!” 当下几人又客套了几句,遂趁着城门尚未封禁,又偷摸出去,拨马往檀州方向去了,过了檀州,裴徐等人与陈无极辞别之后,绕过檀州,避开官道一路往洛阳去了,陈无极则拍马去了平州。 三人走了一夜,知晓身后定有人跟踪,故意不紧不慢,一路让人跟着,直引着跟踪的人往密林深处去。 从檀州避开官路走小路有一山间密林,其间树木繁杂,道路崎岖,野兽时常出没,当年裴策护送使节往契丹时走过,依稀记得个大概,当下几人择了此路。 三人在林间捕捉些野物,生火炙烤了,又佯装歇息,故意放松跟踪之人警惕。至半夜时,三人假装遭遇野兽侵袭,四散开慢慢摸索上去,将跟踪之人围困住了,细细盘问之下才得知是陈无极的人,自出了平州便跟在身后,一路尾随至此。 独孤朔还想细细盘问,却是裴策手起刀落,将两人斩杀了,气的独孤朔半晌不与裴策言语,好在徐胃居中调停,两人直到次日午时才也说了不过数句话。 三人又返回营州城中,找到陈无极带他们去的所谓暗卫鸽房,好一番探查。 徐胃气的骂骂咧咧几句,只说契丹兵残暴无道。独孤朔安慰道:“徐兄勿气,这地方摆明了就是给我咱们看的!暗卫的鸽房根本不在此处!”裴策听了,也是附和,赞同独孤朔的看法。徐胃不解地问道:“两位大人如何看出来的,某眼拙,确无任何辩驳!”独孤朔笑了笑说道:“且不说是何人布置的,但就这地方来说,着实漏洞百出·····”独孤朔说着,将两人引向了后院。 徐胃四下看了看,转头又道:“哪里有漏洞,我如何还没有看出来!”裴策看着徐胃,拍了拍肩膀说道:“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你白长了大个子,空架着一个头!”徐胃听了,举拳便要挥打,被独孤朔一把挡下,笑道:“哎,哎,徐兄若再莽撞,其中的漏洞只能你自己去猜了······”徐胃听了,放下拳头,连连告饶道:“罢了罢了,若让我去猜我也猜不得,反倒会因为心中总是惦念而发疯的,倒不如独孤兄赶紧说出来来的痛快些!”独孤朔看了一眼徐胃,又看了一眼裴策,说道:“让裴大人说道说道吧!” 裴策听了,登时来的兴致,一边挽起袖子,一边清了清嗓子说道:“先说这些鸽子,仔细查看便会发现都是一只一只被砍杀的,是杀了之后故意摆放在地上的!” 徐胃疑惑地说道:“这有何不妥?” 独孤朔笑了笑道:“若你是暗卫,遭遇截杀,你会去一个一个的杀死这些鸽子吗?” 徐胃想了想说道:“不会,我会打开笼子放掉鸽子!”说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有可能是契丹人杀的!”独孤朔笑着指了指徐胃说道:“倒也有些长进,假使鸽子不是被暗卫杀的,是契丹人杀的,营州的契丹部族虽然习性渐趋于汉人,但他们仍旧保留契丹人狩猎的习惯,所以他们杀生却不虐生,他们以走兽飞禽为食,而且也用鸽子传递消息,所以这些鸽子绝不会是契丹人杀的!” 徐胃听了,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说,这些鸽子是有人故意虐杀了放在地上诱使我们的!”独孤朔听了,只笑了笑,又道:“我们虽然能见到地上有许多鸽巢,却未能闻到鸽子粪便的味道,也许你会说是被暗卫们清理了,可是粪便的气味是日久形成的,不可能因为清除而闻不到一点味道,所以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鸽房,仅凭这一点便可断定此处绝非暗卫鸽房所在!” 独孤朔如是说了,裴徐两人听来,又是连连点头,裴策看向独孤朔问道:“独孤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陈无极的?” 徐胃听了,惊诧地问道:“你们是说这个陈无极是假的吗”“假的,不是不是,他是真的!”独孤朔说道。“那你为什么会怀疑了?”徐胃又问道。 独孤朔想了想,又哈哈一笑说道:“这么说吧,我从未去过武大人府中!” 裴徐两人听了,似乎惊掉下巴一般,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独孤朔看了,向着两人问道:“怎么,这如何值得惊讶!” “那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陈无极有问题,你故意顺藤摸瓜,跟着他,对不对?好一个独孤朔,果真是心机深沉阴险的人,竟连我们两个都骗了!”裴策故作生气的姿态。“哈哈,那陈无极自作聪明,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千算万算,偏有遗漏!”独孤朔又道。 “那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也参与了营州叛乱之事吗?不对,他一定见过你,否则怎会认出你了!”徐胃又道。 “哈哈,这个更是容易,因为他手上有咱们三个人的画像,无论我们那个人先取了面巾,他都会有同一套说辞,不过恰巧他先看到的是我,而我恰巧从未去过武大人府中,若不是这一层,我反倒不会这么快怀疑他!”独孤朔笑着轻松的说道。 “他怎么会有我们的画像呢?”徐胃看着独孤朔问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不认识我们,却有人给了他我们三个人的画像,这就是说他背后的人笃定我们会去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到!”独孤朔说着,连自己也觉后背发麻,好似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 裴策说道:“内卫里面真有人参与了营州叛乱,而且对我们了如指掌!”裴策说着,深深看了一眼徐胃,当下三人只觉头皮发麻,心中乱作一团,来回踱起步子。 “当务之急是找到营州暗卫鸽房,看看能否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独孤朔说道。 “营州城这么大,要找到暗卫鸽房谈何容易!”裴策说道。 “你们说如果暗卫不得已被迫要离开鸽房,最有可能会怎么做?”徐胃突然问道。 裴策托着下巴,听了徐胃之言,忽地眼前一亮地说道:“对,徐兄说的对,如果我是暗卫,当有人威胁到鸽房安全,我会带走重要的文书信笺,将剩下的一把火烧个干净,绝不会留给契丹人或者是劫杀我的人!” “那就是说我们在营州城里面找被大火烧毁的院子,兴许就能找到暗卫的鸽房。”独孤朔忽地兴奋起来,向着两人说道,裴徐两人看了,只觉独孤朔忽如得了一笔银钱一般高兴。裴策也极力附和着说道:“独孤兄所言甚是!”三人当下悄身在营州城中一番寻摸,只两日不到的工夫,果真寻到了一处被大火焚烧过的院落,周遭的一切民房全被契丹人搜刮过,已是人去屋空。契丹人在不远处搭建了军营,三人只得先隐藏行踪,伺机而动。 至半夜,四下寂静悄然,三人摸着进去,前店后院,院子中空空如也,但充斥着刺鼻的粪臭味,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几个竹木合制的鸟笼破落地散落在地上。 前院店铺分上下两层,上层住宿,下层售卖瓷器。楼屋的主体已被大火烧过了,残存着漆黑的椽木,门窗一片尚存未烧尽的样子。 一楼烧损严重,独孤朔大概推断出火是从一楼烧起来的,渐渐蔓延到二楼,屋内桌子等虽被大火烧过,却是摆放整齐,地面上也没有破碎的瓷器。 裴策悄身过来,将火折子举近徐胃脸庞,徐胃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叫出声来,嘴中骂道:“老徐你小心些,差点烫到我了!”说着,扑棱了一下脸,却不知这一声声音极大,独孤朔回过身来急急捂住裴策嘴巴,探身往外看时,契丹兵已被声音惊扰了,四五个举刀奔将过来了。 独孤朔左右一把拽住裴徐两人衣袖,急往后院去了,独孤朔边走边骂道:“裴策你这是想害死我们吗?契丹大营不过咫尺,此番已是极为冒险,你如何这般大声,怕是契丹兵找不到咱们吗?” 裴策鼻子中哼哼着,嘴中辩解道:“独孤朔,你如何不归罪于徐胃,若不是他举着火折子燎到我脸上,我能出声吗?”裴策说着,好似有一肚子委屈,徐胃听了,既想笑,又怕被独孤朔骂,索性一言不发,直往前奔去,裴策越看越气,便朝着徐胃的屁股后边踢了一脚。 等契丹兵士赶来时,三人已翻出后院,见不远处有一院落,趁了夜色跃墙进去了,不见了踪迹,契丹兵士以为是夜猫,虽不理会了。 三人见契丹兵未追来,才放下心来。 借着月光,院落中两间草屋暗黑,却有一间屋子中竟然亮着微微灯光映入眼帘。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拔出刀来,双手握住,缓缓逼近去,草屋门虚掩着,三人透过门缝看见一个约莫古稀年纪的老人端庄地坐在长凳上抽着旱烟。 独孤朔收了刀,推门进去,那老者忽听了身后门响,回头来看,只见了三个汉人,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在鞋底上轻轻磕去烟沫。 独孤朔见老者镇定自若,遂长揖说道:“老伯海涵,我等兄弟三人被契丹兵追着此处,没了去路,一时慌乱,闯入了老伯屋内,还请老伯勿要怪罪,等契丹兵过去了便走!”那老人不回头,待磕罢了,咳了咳说道:“进来吧孩子!” 三人揖手谢过,委身进来,顺手将草屋门关上! 独孤朔四下环顾,屋内仅有老者一人,便好奇地问道:“老伯如何一个人在此?其他亲人了?” 老人缓缓抬头看了看三人,也不搭话,自顾自倒了一碗水,又示意三人要喝水自己倒,裴策也不客气,说了句“不说倒不觉得渴,老伯一说还真有些渴了!”说着,一屁股坐在老伯对面的长凳上,自顾自倒起水来便喝,徐胃见了,伸手要阻,却被独孤朔拦下了,徐胃看了看独孤朔,独孤朔只摇了摇头。 独孤朔看着眼前破旧的桌凳又问道:“如今契丹占领了营州城,老伯却还住在这里,难道不怕契丹兵吗?” 老伯听来,冷哼一声,说道:“怕契丹兵作甚?只不过一死而已!”三人听了,心中不由地敬佩起老者来,正欲夸赞几句,那老者却又说道:“大周的兵才可怕,抓了城里的男丁去当兵,三天两头的征税,征了地税征人丁税,今年大旱本就没打下多少粮食,还不够给他们交的,官府的人来说没粮交税就要收地了,城中的百姓怕是早就盼着契丹兵打过来了!” 三人听了,竟未料的如此,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安慰老者,只得赔了笑脸,笑了笑。独孤朔听着忽地心中一阵翻涌,难过起来。心道:却不知泱泱大周,百姓竟然过的如此艰辛,而朝廷为了修建明堂花费巨资,全然不顾百姓饥苦。 裴策不忍心,便将怀中仅有的银钱全掏出来放在老者桌上,说道:“老伯海涵,我等远道而来,不曾带许多银钱,只有这些了,我们想在此借住一宿!” 老者上下打量了三人,用烟枪将银子拨到裴策眼前,笑道:“孩子,你这心意老朽领了,看三位也非凡俗人家,不嫌弃这草屋寒酸破旧,便住下吧,用不着银子,草屋也没有吃粮了,听说契丹人在城西发了告示,明天城中的汉人百姓都可得一升粟米,赶明儿早了,我去看看,今晚就多喝些水吧!” 三人听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越发愤愤不平,咒骂起营州的官吏来。裴策骂道:想那赵文翙任营州刺史多年,只顾着中饱私囊,全然不顾营州百姓死活,真是死有余辜。 当夜,三人与老者同宿草屋土炕之上。因是几日奔走,徐胃的鼾声已然如雷,吵得裴徐两人入眠不得,只平躺着闲聊几句。 说着说着,裴策想起晚时的暗卫鸽房,遂向独孤朔问道:“鸽房虽然被烧,里面的一应物件却是摆放整齐,连架上的瓷器也没有碎裂,说明他们并非与被契丹兵冲突之后才慌乱撤出的,而是从容离开的!”独孤朔听了,沉思良久,说道:“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一楼看似整齐,也可能是假象,楼上因楼梯断裂我们并未去,不知情势如何,但从后院来看,笼子像是被故意破坏的,有可能是故意放火,却不知如何火烧着烧着突然灭了,只烧断了楼梯,而楼上却未塌陷!” 裴策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下雨?”老者突然开口说道:“营州已经干旱数月了,哪来的雨?”两人皆是一惊,独孤朔忽地翻身起来,急急问道:“干旱数月?我看营州呈报上不是说只有这上个月没有下雨吗?” 老者咳了咳,又说道:“连着五六个月了滴雨未下,庄稼颗粒无收,战火燃起,当下已然饿殍遍野了!” 裴策两人听了,忍下愤慨,不禁又难过一番。 老者又道:“你们两位说的被大火烧了的该不是前街的那瓷器铺子吧!那是白天突然起的火,好些人看见了,没有水扑救,大家伙拉了土扑了一下,烧了半日就灭了!” “后来了?”裴策听言老者知晓,急切地问道。 老者笑了笑,说道:“后来官府的人来查了,也不曾伤人,也没有人报失,就不了了之了!”独孤朔听了,问道:“起火是在契丹攻城之前,还是契丹人来了之后?” 老者想了想,说道:“那时候还没有契丹人,好像过了许久契丹人才来!” 独裴二人听了,只惊的坐了起来,惊扰了睡在一旁的徐胃,徐胃忽地大喊一声道:“吃饭了!”暗夜中,两人鄙夷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