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跌跌撞撞地赶到明正殿侧门,突然门被打开,徐林正巧一头撞在了一个身着玄衣之人的胸前,因为惯性太大,徐林被反弹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缓不过神来。
对面的玄衣人也被撞的向后踉跄了一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林揉着脑袋,暗暗吃痛,然后定睛一看对方,不禁喊出了声:“赵教授!”
被撞的人正是徐林、李栎、江源这届学子的授课导师——赵教授,他身着学院教授们标准的墨色制服,梳着精致的发髻,两鬓隐隐有些白发,向人显示着不惑之年的沉稳。他脸上带着与年纪相符的严肃与庄重,不怒自威。
赵教授伸出一根手指置于唇前,示意地上的徐林噤声。随后向前一步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发懵的徐林。
徐林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悻悻地向赵教授微鞠躬作揖,然后逃似的快步向明正殿内走去。在他身后,赵教授轻轻地关上了大厅侧门的两扇门扉,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穿过细长的弧形外廊,徐林眼前豁然开朗,恢宏巨阔的明正殿大堂在眼前展开。殿中有八根九丈高的雕饰巨柱排列成正方形,撑起四条大梁,顶梁的四方之形延展构建出巨大的圆形穹宇殿顶。大殿正中,巨柱之内,是下沉式的圆形中庭,暗合方圆之道。中庭的地面由白玉砖石铺装而成,给人一种华丽尊贵又不失纯洁雅致的感觉。
往常明正殿的中庭应有一圈共二十四席案几与蒲团,供院首及宾客使用,但今天却只剩下了一张案几、两个蒲团和案几上的一副茶具。其中一个蒲团上,此时正端坐着一位身着墨色制服的老者,他与普通教授的穿着略有不同,制服的领口与袖口带有某种纹绣。墨色制服之外,他还披有一件同样墨色的比甲(一种长款对襟马甲),并且他的衣着材质,似乎不是普通丝线,在灯火中若隐若现丝丝金光。
明正殿作为明理殿群的主殿,是天碑学院最早一批兴建的建筑,距今估计应该有近三千年的历史了。虽然经过了无数代学院传人的修缮,但始终带着漫长岁月长河侵蚀所留下的印记,总给人一些灰暗肃穆的感觉。不过,经过院首从梅兰镇找来的工匠修缮之后,今天的明正殿竟然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也不知道院首大人是从哪找来的能工巧匠,竟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本领,崭新的穹顶、光鲜的石柱与亮堂的地面,再加上周围遍布的铜制宫灯,灯火映照白玉之上,让整个礼堂变得辉煌耀目、光彩非凡。
巨柱之外,远离大门的后方,是略带高低差的五圈弧形石阶席位,每圈可坐百余人。从前使用明正殿时,偶尔也会有人坐到外圈石阶上,不过基本是三三两两星稀散落其中。但此刻的五圈石阶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除了第一圈的正中坐着学院数十位教授外,其余位置都已经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学院四百余名学子,放眼望去,宛如一片深青色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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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的阵仗,作为最后一个到场的徐林显然有点被震住了,就在他手足无措、冷汗直流之时,他隐约看到第五层弧形石阶的学子人群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朝他摇晃,似乎在招呼他过去。
徐林定睛望去,果然是有人在向他示意。聪明的他立刻想到了那有可能是谁,徐林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想要立刻过去,但此时整个大殿中已经非常安静了,所有人都正襟危坐面朝正门等待着什么,徐林如果此时贸然穿过前四排石阶的人群,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正在徐林左右为难,踟蹰不前时,身后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徐林回头看去,是赵教授那张线条硬朗,始终严肃的脸。赵教授用眼神瞟了瞟远处仍在晃动着的手臂,努了努嘴,仿佛在示意徐林“还不快去”。
徐林心领神会,得到赵教授的许可,心中再无犹豫,果断朝教授抱拳作揖,然后一溜烟地往正在招手的石阶处赶去。
拨开一层层神情肃然的学子,徐林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早已为他预料好的席位。看着江源那张熟悉的笑脸,徐林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股暖流。江源朝他伸出手,徐林果断接住,稍一借力便稳稳地站在了江源的左侧。江源的右侧站立着的正是此前掀了徐林被子的李栎,李栎的右侧则是周舫,四位好友此刻终于到齐。李栎装模作样地始终目不斜视盯着明正殿的大门方向,但在徐林站定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徐林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一边庆幸自己终于是赶上了。不一会儿,江源的手肘顶了顶徐林,徐林顺着动静看去,看见江源的左手向背后曲卷,手里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徐林微微向后仰身,赫然看见江源手里握着一个纸团似的东西。徐林疑惑地看向江源,正好迎上对方温柔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间,徐林突然心领神会,想通了江源手中握着的是何物,立刻从江源手中接过了纸团。
果然,还带着热气,是一个大肉包子。徐林惊喜不已,险些笑出声来,想必是江源在膳房用膳时猜到自己可能无法及时赶上早饭,便提前替自己带了一个。如此细心周到,徐林心中充满了对好友的感激,一边想着将来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发小,一边缓缓地打开纸包,用袍袖遮挡住,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早饭。
在这个充满幸福感的过程中,江源的右侧方向,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不过,老天爷似乎是刻意不让徐林吃饱似的,他包子才吃了两口,殿外响了第六声“云龙吟”。
“呜——嗡——呜——嗡——”
本朝的仪仗礼制规定,皇帝正式巡幸一地,圣驾落地前,需鸣号九声,称“九霄吟”;亲王出巡,需鸣号六声,称“云龙吟”;藩王出巡,需鸣号三声,称“威虎吟”。这三种号角之声的长短、韵律各不相同,其实很容易分辨,不过普通百姓一辈子可能也听不到几次,因此即使在远处听到过,也分辨不出所以然。只有对皇室礼仪较为熟悉之人,才能通过听鸣号之声,分辨出是三种仪仗中的哪一种。
当今世上,受封一郡之地的藩王共有七位。其中四位是当朝昭武皇帝的兄弟,由皇帝登基后分封;另有三位则是前朝楚和帝时代受封的皇亲,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叔伯,而昭武帝的爷爷楚睿帝那一朝的藩王却无一人世袭继承下来,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大楚朝的“爵位不世袭”制度。
楚高祖作为一个完全依赖武力夺得天下的开国之君,深知在一个帝国的后期,朝廷松懈军事会带来什么恶果。更何况在他登基的那个年代,九州战乱尚未彻底平息,各地均有烽火刀兵之祸。因此在他登基时便颁下两条圣谕:一、储君立贤不立长;二、爵位及封地唯以功论,且不可世袭。这第一条,大大减少了皇朝因为继位皇帝的不靠谱而带来的动荡风险,让高祖之后的十六位继任者都至少是同时代皇子中的佼佼者。而第二条,则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勋爵与贵族阶层会随着朝代推移不断臃肿进而拖累朝廷的弊端,虽然在某几个皇帝手上产生过削爵带来的局部叛乱,但整体上还是让帝国保持了欣欣向荣、不断进取的态势。
大楚帝国从高到低依次有王、公、侯、伯、男五等爵位,可封赏有功之人。无论皇亲贵胄还是世族大家,想要获取爵位全凭功绩兑换,这种功绩可以是文功,也可以是武功。当世承爵者若亡故,那么其继承者需有朝廷认可的功绩,或能够在原封爵者亡故一年内获取相应功绩,才能承袭上一辈的爵位及封地,并且成功袭爵的二代可以选择用前代亡故时获得的谥号来尊称自己的爵位,而初代获封爵位者只能以自己的封邑地名来称呼自己的爵位。若继承者在上一辈亡故后一年内仍然无可匹配功绩,则由朝廷回收其爵位及封地,再分封其他有功之人。不过,被收回爵位这一家,虽然贵族身份与封邑赏赐没有了,但是他们现有的官职、钱财与各种私产都不会受影响,仍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五等爵位之中,男、伯两等爵位虽有封邑名号,但在其封邑内并无统治实权,只是象征性的拥有该地的“食邑”之数,由地方官员征敛封邑内相应数量的民户所交赋税,拨充到中央后,再由九卿之一的“少宰司”按月发放。不同爵位的食邑数由低到高与爵位等级成正比,男爵至少飨五百户食邑,即男爵享有所在封地五百户人口每年应上缴朝廷的赋税钱粮总和。以此往上,伯爵至少飨一千户食邑,每一等爵位内部,根据相应的功绩大小不同,也会有差距,但不会超过一定的限度,比如男爵最高可以飨九百户食邑,再往上,就必须晋升为伯爵才可以享有更高待遇。伯爵之上,爵位开始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封地自治权,也就是说,候、公、王爵是真正的一方封疆之主。
最低等的侯爵也拥有一亭之地,至少执掌方圆十里两千户的人口,因此最基本的侯爵通常被称为“亭候”,而最高等的侯爵可拥有五亭之数,统治方圆五十里共一万户的人口,因而被称为“万户侯”。侯爵的封地,万户便是极限,再往上,需晋升为公爵。同时,在贵族的封地内,原有的行政官员将全部归属、效命于封地所有者,他们的升迁任免也都有封地所有者决定。除了不能更改、违背朝廷的律法外,封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封地拥有绝对的统治权,并且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贵族可以拥有自己的领兵,且数量不受限制,只要你养的起。但是一旦你的后代继承者没有足够功绩承袭你的爵位,削爵之后你所拥有的全部军力将被朝廷的州郡指挥官接手,要么编入地方守备军,要么筛选之后就地卸甲归乡。所以大部分侯爵无力支撑军费开销,选择不养兵;大部分公爵因为担心自己爵位无法世袭而选择只组建少量亲兵;只有一小部分藩王,拥有丰饶富庶的土地,在世代积累之下,才可能拥有一支真正成规模的军队。
比如昭武初年起兵叛乱的四王,北域的梁、襄二王世代抗击高陵蛮族,功勋卓著,封地广阔,在楚睿帝时代就已经拥兵逾十万之众。又恰逢继任者楚和帝相对软弱,放任二王不断吞并幽、岚二州的土地,才会造成北域二王能聚合军队达百万之众的局面。
相比之下,一同起兵叛乱的安溪郡王与越州虞王就弱势的多。其中最弱的安溪郡王只受封不过二十余年,仅有安溪郡这一郡封地,依靠中州的天赋沃土才勉强拉扯起几万人的军队。并且,安溪郡王这一族只有一世为王,连“梁、襄、虞”这种承袭父辈王爵时所尊的爵号都没有,实在是缺乏底蕴,若不是其他三王需要一个在中州作为内应的帮手,恐怕叛乱这种事根本轮不到他。
所以,即便是到了王爵这一级,也有巨大的实力高低之分。而且在藩王之上,楚高祖还特别增设了一个极其显赫的荣誉封号,也就是当世至多存在一位的“亲王”封号。
亲王,在食邑、封赏等方面与藩王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除此之外,亲王与藩王之间可谓是云泥之别。不同于安置在各自封地、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藩王,亲王不仅可以入朝辅政,成为皇帝的臂助,而且历代被封为亲王之人,无不是当朝皇帝极为信赖的股肱之臣,这种信赖甚至可以超过皇帝对其继位者的信任程度。
因此,亲王的受封条件也是极为苛刻,以至于很多在位时间较短的皇帝都没有机会封赏出自己的亲王。只有功盖古今、雄才伟略且忠心可鉴日月之人,同时受到皇家宗族、朝廷百官的认可,才有机会提名亲王。
每一代的亲王基本都肩负了监国、摄政甚至是托孤的重任,一旦受封亲王后,可加九锡,出行依仗鸣“云龙吟”,并且除了皇帝、皇后、太上皇和太后之外的任何人,见到亲王都需如见到皇帝一样行叩拜礼,亲王可以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王中之王。
于是乎,在大楚朝四百余年的历史中,传承十七位皇帝,却只出过七位亲王。而这第七位亲王,就是在昭武二十三年,他年仅十八岁时,由皇室宗族所有族老、三公九卿、朝廷百官以及天下九十三郡布政使一同上表,举世共奏,请求昭武帝敕封他为亲王的当朝四皇子——楚沐云。并且因为他在世间留下的种种犹如神迹般的作为,九卿中负责掌管皇家宗庙礼仪的“宗正司”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匹配他功绩的尊号了,只能依照上古传说中“圣族泽世”的传承,为其上尊号“圣”。
自此世间有了一位活在各种传说故事中的“圣亲王”殿下,有了一位让云龙吟在一百多年后重新响彻天碑学院的贵客,有了一位让学院上下数百学子都翘首以盼的“再世圣人”。
第六声云龙吟终于止息,徐林拿包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颤,那个吃的只剩一口的包子也连皮带肉被他捏成了流体从指缝间溢出。如此行为徐林自己浑然不觉,身旁的江源也没有再多余的精力去管他这不雅的举动,江源右手边那冷哼声也没有响起——整个明正殿鸦雀无声,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明正殿大门口。
这种紧张、激动到凝固的气氛仅持续了几息,却仿佛持续了几个时辰一样漫长,终于,端坐与殿正中的院首大人有了动作。他庄重地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中身形挺拔,未有一丝摇晃,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他一步一步朝着大门方向昂首前行,在离大门还有约三十步的位置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