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徐公子!今儿个来的可真早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吓得刚走进膳房的徐林一个激灵。
徐林循声看去,原来是膳房的伙夫老刘头。也对,这种阴仄仄地在他人背后出声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个家伙了。
徐林冷笑一声,但出于读书人基本的礼貌,朝他敷衍地作了个揖,算是对他那声招呼的回应了。
“真是难得啊!认识徐公子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在辰时看见您站着呢!”老刘头倚在发放早膳的柜面旁,半个人隐在阴影里,捏着自己的公鸭嗓,阴阳怪气地打趣着徐林。
这个老刘头身形不伟,乍看上去甚至略有一些猥琐,凌乱油腻的头发已是灰白相杂,胡乱地挽成一个发髻,他的一切外在都与学院严谨精致的画风格格不入。他疙疙瘩瘩的脸上尽是皱纹,一张油腻的大嘴上点缀着两撇八字胡,小小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条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徐林。
徐林强忍着内心的不悦,开口应道:“刘伯,还劳烦予我些吃食。我赶时间,多谢。”
天碑学院的膳房,是供应整个学院一日三餐的场所。秉承着学院一贯的优渥生活标准,膳房通常情况下是备有充足且优质的食物来供应给教授与学子们享用的。
“没咯,你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老刘头用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柜面和原本应该装满面食的竹筐,又依次打开几个用来盛放汤粥的大木桶,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徐林环视膳房大厅一周,果然一个人没有,自己恐怕真的是全学院最后一个来到膳房的人,这么一来,确实很有可能膳房的伙夫们没有来得及准备足够分量的早饭,导致后来的部分学子都没有吃上早饭。
也罢。徐林心中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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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老刘头却狡黠笑了起来:“嘿嘿……徐公子也不用失望。想要吃的自然也还是有的……哎,老头子我天没亮就起来了,忙了几个时辰,自己还没吃饭呢!”说到这,老刘头故意顿了顿,脸上笑容越发谄媚,继续说到:“这不,你看我给自己留了一点,现在匀些给您也不是不行……”
“但是,徐公子你懂的,您这些学君子之道的公子们不是常有句话叫……叫‘君子不搞小利’,对吧?咱们得公平交换,您看这……”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挲,朝徐林做出一个数钱的姿势,暗示徐林这是一桩需要他付出同等代价的买卖。
是“君子不谋小利”,徐林皱着眉头,心理暗自鄙夷到。看着老刘头那副嘴脸,徐林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因为时常混迹梅兰镇青楼的缘故,徐林对学院相关的小道消息、传闻都比普通学子要熟悉的多。当年徐林刚进学院不久,就听说这个老刘头,两年前原本只是梅兰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却不知因何缘故攀上了学院一位刘姓执事的亲戚关系,被介绍到了雅乐坊的膳房,成为了一名伙夫。
然而进入学院这个清雅肃正的地方之后,老刘头不仅没有从此收敛秉性、端正德行,反而把世俗间的各种下三滥手段带到了学院,钻营于从学子身上揩油敛财。
天碑学院中,每个学子研学天衍录的方向可能各不相同,但在进入学院的前三年,所有学子都会有一门共同的必修学课,即《人》篇。
《人》篇中关于“君子之道”的记载云:“君子者,从圣也。当守五德,守仁,守义,守礼,守知,守信。当禁五妄,不忧,不惧,不争,不惑,不欺。”
“守五德,禁五妄”便是君子处世之道,也是学院教导学子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任凭九州之大,但凡一位学有所成之人,必是君子五德之楷模,三千年来无一例外。又因为君子五德中首重“仁德”,即心系天下之德,因此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又被称作“大仁”。
而与君子对立的,则是人世间那些不习《天衍录》君子之道——不入流的“小人”了。天碑学院学子们普遍认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欺善怕恶、见利忘义之徒,正如徐林眼前的这个老刘头。
徐林收了收思绪,压制住自己对老刘头本能的厌恶,淡淡地开口道:“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徐林头也不回地迈起最大的步子向明理殿的方向走去。
“嗯?徐公子——诶,徐公子你别走啊。”老刘头对徐林如此果决的反应略微有些吃惊,恐是眼看自己唯一能讹上一笔的金主就要走了,老刘头在徐林身后开始大喊起来。
“徐公子!啊,不,徐少爷,留步!我这还有一封从梅兰镇给您捎来的家书!”
徐林听到这话,瞬间顿住了脚步,细一思索,果真是入了腊月,到了家里每季来信的时间,只是平常都是初五信至,这次却早了几日,不知何故。
于是,徐林缓缓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以依旧冷漠的神情转头看向老刘头。
“书信何在?最好不是诓我。”
“岂敢岂敢,书信此刻便在我身上。”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摸索起自己油腻上衣的里衬口袋。在徐林冰冷视线的注视下,老刘头这次并没有什么油腔滑调和额外的小动作,很快地掏出了一封浅褐色牛皮纸书信。
书信中间略微鼓起,有一定的厚度,不知道是因为内部的信纸张数多造成的还是因为信封内夹带了什么其他的附件。信封正上方有鲜红的方形“徐”字印鉴,徐林一眼便认出,这是徐府的家印,一般由管家黄伯掌管。
不是父亲和兄长的印鉴,用了府上的家印,想必是母亲口述,请了府里的先生代笔,交由黄伯寄出的家书。看来近日里,父亲和兄长都有些忙碌啊……徐林心里暗暗感慨了一句。
老刘头双手捏着信件,三步并两步来到徐林跟前,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递上书信:“徐少爷,您的家书我可是花了半天时间,特地跑了十里地去镇外驿馆取来的,哎呦,我这老腿……”
说罢,老刘头竟真的面露痛苦轻锤起自己的小腿,同时还不忘分出一缕眼神瞟着徐林,观察他的反应。
眼前的老痞子一只手捏住徐林的家书,另一只手轻轻地捶着自己的小腿,卖力地表演着。但徐林完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就去拽信封。
然而,徐林从微微使力拽信到使劲全身力气,竟然都无法从老刘头手上将自己的家书拽走。一老一少就这么同时拽住一封信,无声地角力,默默地保持一个姿势僵持着。没过多久,徐林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被当前这种状态弄得羞恼难当。
最终,还是徐林松手,放弃了。他望着老刘头那副依旧谄媚笑着的脸庞,内心彻底无语——这老家伙真的是无孔不入地想要从别人身上揩油、占便宜啊……
替学子们取家书、信件,本是学院杂役们的分内之事,跑腿杂役每五日往返一趟梅兰镇的驿馆履行寄送、收取之事。也就是说,即便老刘头不“好心”地替杂役们代劳,徐林最迟也不过再等四日便可拿到这封家书。
想到老刘头捏住书信不放这一略带勒索的举动,徐林怒气上头,却又无可奈何,短短一瞬间,愤怒、鄙视、厌恶、不甘、委屈等等情绪涌上心头,但徐林还是挣扎着地摸向了自己衣服里衬的钱袋。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声似遮天的海浪般从远处袭来,振聋发聩,打断了徐林的挣扎,让徐林整个人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微微颤栗。
“呜——嗡——呜——嗡——”
号角声绵延不绝,其中似乎还藏有某种旋律,仿若龙吟。
“噗通”一声,眼前的老刘头突然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徐林也从心神失守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只见那平日里猥琐的老痞子此刻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般,满脸的肃穆与庄严,上身笔直地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跪着,嘴里喃喃道:“云龙吟……是云龙吟!”
老刘头突然重重地叩了下去,手里的徐府家书也甩到了一旁。徐林被他忽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管其中缘由,连忙趁机拾起地上的家书揣进怀里,朝着明理殿的方向匆匆赶去。
刚刚那一声号角声显然非凡,徐林心中隐隐觉得,应该是今天的那位“贵客”驾临了,于是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到一刻的时间,徐林穿过了明理殿的外围廊道,终于能看见不远处的整个建筑群落中心的明正殿侧门了。徐林拄着双腿大口喘气,他很想继续往前,却实在一步也迈不动了,只能时不时地趁着喘气的间歇抬头看向前方宏伟的建筑。
徐林努力调整着呼吸,恢复体力,此时耳畔传来了第五次与先前相同的号角声。在赶往明理殿正中心的过程中,徐林已经基本能够确认,这种雄浑的号角声是大楚皇室——至少是皇子才能使用的仪仗乐号,也就是说,今天光临学院的贵宾已经到了。
大楚朝的开国皇帝——楚高祖楚靖(字元英)相传是平民出生,在推翻前朝大周国夺得天下大统前并无受敕封的爵位,因此称帝后便直接以自己的“楚”姓为国号,至此天下皆避皇帝讳,世间除皇室一脉,其余楚姓均改为“褚”或“储”等字。在大楚朝,只要见到楚姓人士,必是皇室贵胄,其余有胆敢假冒楚姓之人,一经查实均是罪无可赦的诛灭九族之罪。
大楚帝国传承至今,国祚绵延四百三十一年,当今的九州共主——昭武皇帝是帝国的第十七任主宰。昭武帝名承阳(字元昊),是先皇楚和帝的第六子,自幼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十岁时便有远超同龄人的卓越见识与沉稳心性,前朝太傅曾评价他“六皇子胸怀山海,有凌云之志”。十五岁时便已精通翰林院《天衍录》中的《地》、《兵》两篇,被先帝力排众议立为太子,三年后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年号昭平。当时还被称作昭平帝的他,甫一执掌江山,就遭遇了因为自己父皇的优柔寡断而酿出的藩王之乱。
昭平元年八月,被分封在北域拥有幽州三郡之地的梁王、拥有岚州两郡之地的襄王,联合南域越州的虞城郡王以及中州的安溪郡王,一共四个藩王于秋祭之后骤然起兵造反,妄图染指皇帝之位。原本他们以为,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应该跟他父亲一样软弱可欺,听到诸王叛乱就吓得躲在皇宫里瑟瑟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