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不是!大姐你哪位啊?!”原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王令,被这个不知怎么出现在自己家的妇人拖进了院子,刚一开口忽然又愣住了,他看见大武正在院子的角落修砌一个小间,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在大武身边立着一个男童,男童怀里抱着两块盖房用的青砖,正准备递给大武,但现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保持着姿势像是呆住了,齐齐看向自己。 不等王令开口询问,大武大跨步的冲向院门口,两条肌肉紧实的臂膀将王令搂进怀里,抱着他在原地转圈,嘴里高兴的喊着:“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是是是,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卧槽!你丫最近吃什么了!快放我下来。”王令感觉整个人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有种骨头要被生生抱断的感觉,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武这才惊觉自己激动过了头,立刻将王令放在了地上。 双脚沾地后,王令竟升起一种死里逃生的荒诞感,心道,这小子原来这么大力道吗?幸好当初那个老管家没叫他出来,不然我指不定就被打死了。 见王令面色有些难看,大武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公子,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高兴过头了,不好意思。” 他边说边伸出双手想要搀扶王令,吓得王令一激灵,本能的后退了半步,大武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大武这个表情,王令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有些不妥,一脸歉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是我身子太弱了。” 说完,他在心里默默流泪,有哪个老爷们儿愿意承认自己身子弱的,大武啊,我为了你真是狠狠牺牲了一把自己的名誉。 这时,王令又想起了这座小院的另外两人,他先是看向妇人,随后又看向那个男童,妇人约莫二十有五,虽略显消瘦,但模样极为耐看,只是面色似乎不太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男孩看身高差不多八九岁的样子,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但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很吸引人,王令在打量她们的同时,两人也在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们是?”王令问道,其实他想问的是,这对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子的两个人,是不是大武的老婆和孩子,但又想到大武曾经和自己说过他的往事,知道他尚未娶妻,更别提这么大个儿子了,所以换了个更合适的问法。 大武恍然,粗糙硕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介绍道:“公子你忘了?玉芳姐和小林子是你几天前从那个什么世子手里救下来的,老爷把他们接回来,当时玉芳姐受了伤,不过大夫说了,虽然看着严重,但都是皮外伤,主要是身子太虚了,老爷说人是你救的,所以就放在这间院子里调养,她今天早上才能下床行走,恰好你回来了。” 如今母子俩换上一身寻常人家的布衣,又擦洗掉身上的污垢后,王令一时没认出来。 那位被大武称为玉芳姐的妇人,拉着男童的手来到王令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谢恩公救我母子的性命,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给恩公当牛做马!”说着就要带儿子一起跪在地上。 王令见状大惊失色,连忙用双手分别拖住妇人和男童的身子,拦住她们下跪的举动,急忙说道:“诶,别别别,你这是做什么?我这人最受不得这个,可千万别跪,快起来,快起来啊。” 妇人就像倔犟不肯起,执意要跪,王令自知拗不过她,明白这种情况你不拦着,才是对她们最好的选择,妇人带着男孩给王令磕了三个响头,在这个过程中,王令注意到男孩的眼睛,相较于那天在瓦市遇到时,多了几分生气。 三个响头叩拜结束,母子二人的额头渗出丝丝血迹,沾着少许泥土,王令见差不多了,再次试图将二人扶起,这次妇人没有阻拦,在王令的搀扶下起身,一旁的大武帮男孩掸去裤子上的尘土,当他还想顺手帮一下妇人时,意识到不太合适,伸到一半的手又悻悻然收了回来,半蹲在地上,自下而上看着妇人的脸。 妇人示意自己可以,大武憨憨的笑了一下,王令看到这一幕,眉角一扬,心道,似乎刚才想的也没错,这小子,啧啧啧。 王令见时间还早,曹霜絮还要五个时辰才能带回消息,他也不急,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听妇人讲她的故事,母亲叫成玉芳,男孩叫林霖,家住定州仓农郡,和王令一样,她们是从定州一路逃难到青州的,她的丈夫早年病故,原本靠着丈夫留下的一间小布坊为生,晋兵打进来时,不得不带上儿子南逃,路上听说青州城的知府老爷肯收留难民,这才到了青州,那天本是打算到人多热闹的瓦市讨点吃的,结果就遇到了东川候世子。 王令听完不禁感慨,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这般好运,如果不是因为老孙头,自己可能还是那个乞丐。 “我听大武兄弟说了,那天那个人是东川候世子,是我们母子连累了您,请再受小女子一拜。”妇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要再跪。 王令这次一把拖着她的胳膊,苦笑道:“玉芳姐,你别动不动跪我,我这人真受不了这个,刚才允了你,我这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若再跪,可真让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我这人不兴这些,有一次就行了,切莫再跪,好不好?” 成玉芳闻言,讷讷点头起身,擦拭眼角的泪水,眼中满是感激。 王令看向正背对着自己撅着屁股堆砌砖石的大武,还有那个叫林霖的男孩,在他们身侧堆着一人高的青砖以及满地木材,木材约莫四米长,都是曹庸送来的。 两人忙得不亦乐乎,男孩吭哧吭哧帮忙递砖,大武一块一块接过来砌墙,仅靠男孩来回折腾一趟就抱那么一两块砖头,想要盖好一栋小屋,那得到猴年马月去了,大武脚边其实就有他一早搬好的砖,用完了他就自己去拿,一次能搬动二十来块,对于小林子的好意,大武从不阻拦,也没想过要这么大点孩子会不会磕了碰了的,大武不懂这些道理,他只知道,这个孩子一开始很认生,不愿与人接触,好不容易有了点孩子该有的活泼气,大武舍不得让他停下来。 王令有些好奇的问道:“我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你们这是盖什么呢?” 成玉芳怯生生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向王令解释道:“老爷说公子你正好缺一个洗衣做饭的下人,所以就让我和霖儿留在这个院子里,让大武兄弟在院子里为我们母子盖个小间,以后方便服侍您。 二人说着话,大武那边已经完成了两面墙,只是他似乎没什么经验,这个时代虽没有钢筋水泥,但他连糯米水掺土都不会,单靠砖石在地上垒,这种墙踹一脚就塌了。 你这种房子睡了会死人的啊,大兄弟······王令的嘴角猛地抽搐。 他仿佛看到刚捡回一条命的母子俩被砖石掩埋的场景,王令对大武粗劣的工艺着实没眼再看,他先是望了眼天色,心里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找他原本的计划,酉时还要去街道司投案自首,见天色尚早,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走过去照着大武屁股就是一脚,大武屁股吃痛,转过头看向身后,见是王令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有些委屈道:“公子,你踢我干嘛?” 王令没好气道:“曹庸那老小子怎么找你干这活儿呢?就算想从简,也不是你这么个盖法,这墙一碰就倒,你是想睡梦中砸死她们娘儿俩?” 大武一听,慌乱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墙面,试探性的用手推了推,墙没倒,只是晃了晃,大武笑嘻嘻的对王令说道:“公子,牢的嘞,你看我这么推它都不倒。” 王令翻了个白眼,抬起脚猛地侧踢过去,大武本能避开后,只听轰的一声,半截墙壁坍塌。 大武看着散落在地的砖石一阵后怕,刚才还觉得倒不了的砖墙,却被公子一脚踹塌,意识到自己险些铸就大错,他有些心疼的捡起地上的砖,沮丧道:“这可怎么办...要不我还是照老爷的吩咐,请两个瓦匠过来吧。原本是想省下银两给玉芳姐买衣服,给小林子买吃食的。” 王令听他说完,脸皮忍不住又扯了几下,心说,我就知道曹庸那老小子不会这么不靠谱,让你个夯货建房子,合着请工人的钱全让你给昧了,这才认识几天,就惦记着给人家买衣裳了? 王令不知该说他什么好,首先他肯定没有坏心思,这一点王令还是有信心的,可你说他聪明吧,刚才他自己推了两下墙都直晃荡,你说他傻吧,嘿!都学会昧银子搞豆腐渣工程了。 妇人在一旁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却并没有想过责怪大武,大武是个极其单纯好相处的人,只要相处几天就能看出来,躺在床上养伤的这段时间,除了擦拭身子、帮换衣服这些私密活儿是丫鬟们帮忙做的,其他都是大武在操劳,如果不是大武这几天的细心照顾,她自己也不会好这么快,所以妇人也只是被吓了一跳,并没有在心里埋怨大武的愚笨。 刚好小林子又抱过来一块砖,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一时愣在原地,似乎搞不懂,为什么好不容易砌好的墙要给拆了,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恼,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辛劳被人糟践了,只是单纯感到困惑,只是安静站在一边。 也不知他是哑巴还是不太喜欢说话,王令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听男孩嘴里蹦出过半个字。 没搭理大武,任他抱着那些砖头心疼,王令走到男孩身前,蹲下身用手揉着他的头,想要给他一个说法:“他的方法不对,我教你怎么盖房子,好不好?” 男孩张了张嘴,王令等了半天,终于听到一个“嗯...”,声音不大,但清晰的落入王令的耳朵里。 王令展颜一笑,笑的轻松快意,牵起男孩的小手,说道:“一会儿给你拿个小铲子,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需要你卖多大力气,工不能糙,毕竟将来是要住人的,我和你都要仔细一些,明白吗?” 男孩讷讷点头,也不知他是不是全都听进去了,王令没有像有些大人一样,反复追问孩子,或是让他把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反正男孩若是没做好,他也会帮忙补救。 大武遵从王令的指示取来工具,然后在地上挖出深五尺半,宽有差不多一尺的深沟,三个人,两大一小,以王令和大武的体力,不需一个时辰就全部挖好了。 这个过程中,林霖这个瘦弱孩子忙得满头大汗,他下铲的动作会快,却又极其小心,他不知道五尺半是多深,也不知道一尺有多宽,但是他会偷偷观察王令,看他挖多宽,自己就挖多宽,只可惜忙活了一个时辰,他也没挖多少,到头来还是王令将他拽了出去,亲自补完了最后一段。 “那些木板拿过来插进沟里,把砖填在中间,木板外围也要填砖,防止泥土松动,缝隙用黄泥塞满,一段一段的垒过去。”说着,他又取来一根长线,用大拇指在眼前比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大致测量了水平线,将线的两头固定在院墙和原本那间房的墙壁上,“木板高度以这条线为准,那根要是冒了头,你用砖头砸下去,高度碰不到线的,你就用石块垫一下。” 王令这个法子,倒不是部队教的,龙焱居无定所,常年游走于祖古大地的深山老林之中,住的都是帐篷,或是砍木头搭盖木屋做临时住所,他这个法子是一个战友教的,主要是那阵实在闲的无聊,一群人就想着搭房子玩,当时没有转头,石料是大头兵们就地在山上捡的,山中湿气重,他们还顺手搭了个土炕,盖房的过程,几个大男孩不亦乐乎,只可惜刚盖好没几天,行动指令就下来了,他们成功完成任务,端掉一个窝藏在山中的制毒工厂,小队也折损了两名战友。 王令回想起往事,略略出神,等他回过神时,一只大手正在自己面前左右摇晃,王令一把拍开大武,“活儿干完了吗?” 大武呲牙笑道:“没有。” 王令直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说道:“没干完你偷什么懒?还不赶紧干完,墙弄完了把顶封好,再给我搬一张小床来,被褥也给我送进去,原来那床就行,给玉芳姐和小林子换一床新的,我晚上回来还得睡呢!” 大武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对于王令的话,他从来都是选择照做,很少问问题。 然而,这话恰巧被奉茶过来的成玉芳听见了,她连忙快走了两步,来到王令身旁,问道:“公子的意思,往后你要睡这小屋?” 王令语气平淡道:“自然,你们娘俩就睡大屋吧,我无所谓,有张床就行了。” “这怎么使得!”妇人当即表示反对。 王令表现出极其强势的姿态,说道:“我喜欢住小屋,大床我睡得不自在,再说了,咱俩差不多,都是定州逃到这里避难的,谁也不比谁高一头,你们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怎好叫你们挤在这么个小间里,我让你睡大屋你照做就是,不然我明天就和曹大人说,让你们搬到曹府,换个下人过来。” 妇人一听要让自己搬到曹府,非但不觉得开心,反倒像是被王令抓住了命门,她连忙放下茶,就要跪在王令面前,“公子,求你让我和霖儿留下侍奉你,不要赶我们走!” 王令一见她又要下跪,一阵头疼,连忙又一次扶住她的胳膊,怒道:“你要我说几次才肯听?不许给我下跪,我不喜欢。” 他刚把妇人搀扶起来,小林子这时也跑了过来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不走...我...不想离开...求你。” 王令伸出手抓着林霖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谁料大武也要凑热闹,压根听不出王令是在吓唬妇人,真以为他要将母子俩赶走,也打算跪下磕一个,被王令一脚踹开,王令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接一个的,整的他还挺忙。 “你们留下来可以,但是得按着我的规矩来,第一,往后不许跪我;第二,叫你们住大屋不准推辞;第三,以后要是有什么委屈必须告诉我。”讲完三条规矩,王令看向成玉芳问道:“听到了吗?” 成玉芳还想反驳,再看到王令不容辩驳的眼神后,只得小声应道:“是...” 王令满意一笑,转脸对大武说道:“我稍后要去街道司投案自首,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便归,这些你帮我收好。”说着他取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不久前从篾具铺子得来的那几页纸,以及柔兆留给他的信。 他自首后,身上多余的物件是会被没收的,他可不想这么隐秘的内容落到侍城人手里,指不定哪个手贱嘴碎的就给张扬出去了。 之所以给大武保管,一来毕竟与成玉芳不熟,即便她有报恩之心,王令也不敢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二来则是因为大武从不做多余的事,不担心他会偷看。 大武听说王令要去投案自首,一句劝告的话都没有,问都不问一声就接过了锦囊,唯一关心的就是:“公子,这东西放在哪里合适?” 王令:“随你,只要别弄丢了就行,妥善藏好。” “哦。” 妇人显得有些忧愁,问道:“公子,那人身份尊贵,你此番去衙门投案凶多吉少,为何不躲起来?” 王令不以为意道:“没事,我有把握今夜归来,不会有事的,对了,晚饭不必等我了。” 妇人还想说什么,见王令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没再开口,倒是那个瘦小的孩子,此时正忙不迭的一块砖一块砖的忙活着。 王令看着这个孩子专心致志的模样,欣慰的笑了,接下来就该是平息这场麻烦的时候了。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王令起身告别大武和成玉芳,向着院门口走去,男孩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王令准备离开,脸上出现慌乱,急慌慌的冲向王令,一把搂住他的大腿。 妇人见状连忙拉住儿子,轻声斥责道:“霖儿,快放开恩公,不得无礼。”她的手放在男孩柔弱的肩头,用力拉了拉,见这孩子不肯松手,只得歉疚的看了一眼王令。 王令示意她宽心些,然后低头看向男孩,男孩也正抬头看着他,王令说道:“只是出门一趟,夜里就回来,我不走。” 闻言,男孩果真松开抱着他大腿的小手,只是眼神仍有些依依不舍。 王令揉了揉他的脑袋,试图让他安心。 安抚住林霖的情绪后,王令走出院门,婉拒了妇人相送的请求。 此时曹庸正在府衙,曹霜絮又被他打发到了别处,王令叫大武回府上牵来了那头小黑驴,多日不见,小黑驴竟一反常态的用脑袋在王令胸口处蹭了蹭,表现得异常亲昵,王令喜笑颜开,一人骑着驴,朝着街道司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