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当中,属李耸、张占义、田明三人脸色最是难看,头顶上仿佛炸了个响雷,恍惚间,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张嘴失去了控制,不自觉地张开,茫然失措,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杜明堂,像个泥塑木雕的人,显然,所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难以置信。 不光是这些侍城人,王令和曹庸也不禁疑惑地看向杜明堂。 几十双眼睛聚集在一人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杜明堂将背在后腰的左手缓缓挪至身前,手心向上摊开手掌,一道道目光随之移动,最终停留在他掌中折叠整齐的宣纸上。 杜明堂:“我这里有一份状书,既没上交府衙,也并未递进街道司,张占义,你猜此书从何而来,状告何事?” 张占义有些迷惑的看了一眼那份状书,:“属...属下不知。” “三日前,春纪书院的李夫子家的大女儿走失,却并未到街道司或府衙报案,这份状书我也是才要到的,你对此事可有了解?” 众人又看向张占义,此时他的表情先是愕然,随之而来的是慌张,眼神不停躲闪,不少老油子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汤小鱼皱了皱眉,清澈透亮的眼眸,再看向张占义时,已然满是厌恶,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坨腌臜污秽。 侍城人巡街除了会搜刮平头百姓外,见到模样可人的小娘子,偶尔也会忍不住凑上去调戏一番,倒也不是见着个漂亮姑娘就调戏,身份地位显赫的,顶多是多打量几眼,私底下再品评一番姑娘的容颜身段,尤其喜好给各家小姐的相貌、气质和胸脯打分。 只有那些家境贫寒,偏又长了一张俏丽小脸的女子,才能有此“殊荣”。 李老夫子家的闺女,汤小鱼也是见过的,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俏佳人,聪慧的她刹那间便猜到了怎么一回事,想来张占义是将人掳了,又威胁夫子一家不得声张,只是使尊大人是如何得知的?汤小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半会想不通。 “你虽然瞒过了我,却没瞒住我们明察秋毫的曹大人,李老夫子的女儿现已回到家中,强抢民女,恐吓百姓,此等恶行本该将你发配到武阳关,去与那晋国贼兵拼杀,最好是能死在沙场上,也算得上为国捐躯了。” 曹庸愕然,没想到竟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强抢民女,可他却丝毫不知,愤怒之余,他狐疑地看了曹庸一眼,不明白这个一向怠惰公务的指挥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总觉得他说自己‘明察秋毫’的时候,语气古怪,不像是在夸人。 不过曹庸唯一清楚的一点是,杜明堂在有意敲打这个小旗官,想让他知难而退,虽不知其中缘由,却还是沉默着配合的点了点头,在摸不清楚实际状况的局势下,言多必失。 “二位大人,属下冤枉...属下可以解释...”张占义事到临头了还想替自己辩驳。 却不料杜明堂眼神一凛,语气冰冷道:“还想狡辩?” “我...啊!” 张占义正要解释,口中刚蹦出一个‘我’字,就被杜明堂反手一巴掌掀飞,半空中口吐鲜血,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李耸为首的侍城人们,见此情形吓得纷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王令惊呆了,他看着先前还嚣张跋扈的小旗官,此时犹如一滩烂泥的趴在地上,口鼻冒血,他粗略的估算距离,体壮如牛的张占义,居然倒飞出七八米远,换作自己,全力一脚都未必能把人踹这么远,再看杜明堂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忌惮。 杜明堂一脸冷漠,望着地上的张占义,眼中多了一丝鄙夷道:“这个年轻人是府衙的人,曹大人今日便是来拿你的,本想好声好气将你带走,没想到你还敢反抗,他掰断你一只手已是客气了,好在我与曹大人关系莫逆,念在你多年来的苦劳,李家丫头也未失身,便轻饶你这一次,如今对你略作处罚,可还有其他话说?” 张占义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咬牙说道:“属下甘愿受罚,无话可说。” 杜明堂眯了眯眼,幽幽说道:“若再有下次,你应当知道后果。” 猪脸汉子虎躯猛地一颤,额头上渗出冷汗,颤巍巍的说道:“属下明白,谢使尊不杀之恩。” 这时杜明堂才看向王令,表情温润了许多:“你虽是曹大人的人,但终归是一介草民,犯下如此罪责,依旧饶不得你。” 刚才还一脸颓丧的李耸等人,闻听此言面色一喜,然而杜明堂的第二句话,犹如一桶冷水泼到脸上,众人一脸错愕,满头雾水。 “便留你在街道司,做一名三等侍城人,我看你与二房的交情甚好,那你就入了二房吧。” 接着他又看向对眼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没缓过劲儿的汤小鱼,此时此刻她是一脸懵,杜明堂不以为意,只是笑了一下,这位指挥使大人从现身到此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展现笑颜。 最后他才对曹庸点头致意,先行返回了街道司,直到他彻底离去,众人都依旧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们看向王令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别说他们了,王令和曹庸这两个外人都觉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特别是王令本人,他确定自己与这位指挥使是第一次见面,两人之间并无交情,而他明显是在拉偏架,特别是那封状书,自己跟这个小旗官刚发生冲突,他随后就翻出状书,替自己撑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曹庸心思活络,想的比较多,却是不发一言,只是他紧皱的眉心,已经出卖了这位知府大人此刻复杂的思绪。 王令动了,他这一动,李耸等人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甚至有人后退了一步,不知不觉间,侍城人们对这个不知来历的暴躁青年产生了一丝畏惧,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张占义此前吃了多大亏,这些人是亲眼目睹了的,在场的哪个敢说自己也能做到?虽然小旗官之间也有实力差距,但相差并不多,即便是李耸也不可能说自己就能碾压其他同级。 不过王令并不打算继续为难他们,而是转身来到二房众人面前,他压着嗓子轻声问道:“你们这指挥使什么来头?为何帮我?” 汤小鱼和左玉城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你不认识他?” 王令对着两人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道:“我昨天进的城,今天才算见了他第一面,上哪认识去?” 这时曹庸也来身旁,对王令小声提醒道:“我与杜明堂打了多年交道,此人心机之深沉,非我能摸透的,从不好管闲事,虽然他今日有意为你解围,但依旧不可不防,恐他另有目的。” 王令颔首,他一时半会也吃不准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 汤小鱼则皱了皱眉,杜明堂是她尊重的上级和长辈,听到有人当着自己面说他坏话,心里感到一丝不悦,偏偏其中一人又是自己尊重的另一位长辈。 汤小鱼:“不管怎么说,若没有使尊大人相助,你小子已经被拖到菜市口腰斩了,怎好意思猜忌他人对你的善意?” 二人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嗔怪之意,彼此尴尬对望,是啊,当着人家下属的面非议上级,多少有些找骂的意思。 再看汤小鱼正面露不善的盯着自己,王令心里暗暗发苦道,我去,我就点了个脑袋,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这么瞪着我干甚? “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府衙处理公务了,他杜明堂倒是走的潇洒,也不等我与他交代几句,不过无妨,好在我早有准备,小鱼,我这里有一份手书,拜托你亲手交给他。”曹庸说着从袖口处取出一封信,递给汤小鱼。 汤小鱼颔首,郑重的将手书接过来,说道:“我定会亲手交给使尊。” “那我便将这个小子交给你了。”曹庸颔首道。 曹庸乘坐轿子离去,大武也随着自己老爷走了,临走不忘牵起那头小黑驴,王令本想让他把驴子留给自己,毕竟放衙回家还用得上,不过汤小鱼说会送他回住处,王令也只好作罢。 王令不想说,其实是因为他骑驴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他目送小黑驴离开,感觉有些苦闷。 这时,一名吏员站在衙门口,朝着众人高声喊道:“指挥使大人有命,今日点卯取消,众人自行散去,行使公务。” 李耸带着人走了,离开前不忘朝着王令和二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以后注意点,王令自然也记住了他,毕竟这人刚才就一直在为难自己,日后少不了还要与他发生矛盾。 田明带着几个侍城人搀扶起重伤的张占义,将他带去医治。 独留下王令和二房的侍城人时,汤小鱼说道:“玉城哥,你带大伙去巡街吧,我领王令去报到。” 左玉城颔首,带着二房的人离去,方向与李耸等人刚好相反。 “走吧,我带你进去。”汤小鱼道。 王令默默跟在她身后,进入那扇大门,又过了仪门,便是一片空旷的校场,没有多余的绿植石雕作为装饰,青石板铺成的地砖有好几处已经化作碎石,两侧走廊的柱子上遍布斑驳的红漆,王令感到有些意外,不由得愣了愣。 汤小鱼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王令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街道司竟是如此简陋,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踩了踩脚下开裂的地砖,能明显感到年久失修的松动,王令不禁好奇,不是说街道司油水多吗?为何不修缮一下? 汤小鱼会意,但她似是不愿多说,只是解释道:“街道司没钱。” “没钱?”王令狐疑的看了少女一眼。 这倒是有意思,家住深宅大院的曹庸,穷到马都养不起,只有一头驴,油水最多的街道司却说自己没钱,这话说出去,那些每月要给侍城人们交茶水钱的小贩,第一个跳起来打她膝盖。 汤小鱼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懒得解释,只顾着自己闷头往前走,王令无奈的摊了摊手,而后大步追了上去。 两人先是来到负责人员注册登记吏员处报到,取走官服和铜制腰牌,出来时王令看着腰牌有些闷闷不乐。 方才在里面,他可是看到那名吏员摆在桌上的腰牌什么样,长三寸,宽一寸,通体呈黑色,正面篆刻“街道司”三个大字,顶部是金丝云纹,汤小鱼的小旗官腰牌背面更是用小字刻着她的姓名和生辰。 而王令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他的腰牌不太一样,别说小旗官了,就连一般的侍城人他都比不上。 除了他的腰牌尺寸只有普通腰牌的一半大小以外,还因为上面刻着的字,总共就两个字。 三等! 这要是出去办差,掏出来却比别人小这么多,没面子不说,三等两个字,显然没有威慑力,唉,我是不是不该来这街道司啊······王令脑补出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掏出腰牌,结果却遭众人嘲笑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对老孙头答应得太痛快了。 “昨日那个老先生似乎说是让你从二等坐起的,但毕竟是指挥使大人替你解了围,虽不知他为什么要救你,但终归是好意,你毕竟是反了大罪,三等,终归好过腰斩,别不知足了。”汤小鱼见他神色苦闷的盯着那枚腰牌一直瞅,便宽慰了两句。 王令漠然,其实,他从踏入街道司大门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杜明堂为什么要帮自己? 虽然事先并不知情,但听汤小鱼说了以后,即便是他也知道平民殴打官籍之人致残是何等大罪,腰斩也绝对不是说着玩的,是为了给曹庸一个面子? 一个独立于府衙之外不受地方主官统管的衙门,自己犯下的又是如此重罪,那个杜明堂看上去也并不是很买曹庸的账,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另外,那封状书也绝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他手上的,杜明堂分明是在现身之前就已经拿在手里了,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王令想到了这种可能,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那个叫张占义的小旗官,当时表现出来的慌张和惊恐不像是的,杜明堂何至于牺牲一名小旗官来刻意向我示好?不仅仅是张占义一人,其余侍城人想必都会对此心怀不满,想不通,太多的地方想不通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不管他对我有什么企图,接着便是。 将腰牌收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没机会把它掏出来示人。然后随着汤小鱼又来到武房,登记上姓名和时间,拿了制式佩刀和一条长鞭。 “即以有随身兵刃,为何还要配发长鞭?”这个问题早在第一次见到侍城人时,他就想问了。 汤小鱼解释道:“街道司巡街,不单是为了镇压盗匪,也有维护坊市秩序之责,若是抓到有违律法的无良商贾,罪责小的无需带回衙门,当街施以鞭刑,笞二十,这也是为了竟是其他商人,让他们有所忌惮。” “什么程度称之为小罪?”王令不禁好奇道。 英姿勃勃的少女柳眉一扬,说道:“比如侵犯民宅,比如以次充好,又比如强买强卖......这些都算。” “侵犯民宅是何意?难不成有人会把生意摆到别人家里去?”其余两个都好说,通俗易懂,唯有侵犯民宅,王令没闹明白。 “街道司规定:距府十丈无市,商于舍外半丈。犯越界经营者,一律罚银10两,笞二十。”汤小鱼道。 王令长哦了一声,这就明白了,小贩游商不能在衙门口30米内摆摊,也不能堵住民宅,必须保持在1米5以上的距离,否则不但要罚款10两白银,还要当街吃侍城人二十鞭子。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的商人,不由得感慨,他们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那什么又算大罪呢?”王令问道。 汤小鱼双手杵刀,脑袋一歪边想边说道:“唔,具体都有哪些我是记不太清了,但有几个我有印象的,偷税漏税过百两者、哄抬物价者、行贿受贿者,都以重罪论处。” 王令追问:“那这些人会怎么处置?锁入大牢?” 汤小鱼这次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 好吧,懂了。 他冷不丁又想到上一世的商人,这么好的政策,为什么前世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