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十一年,江南水患频发。
这年,溪风八岁,因乡里发几次大水,家中颗粮无收,实在养不起那么多人口,她被娘亲带到人牙子张婶面前。
从这一刻开始,她隐约知道,以后,她再也不能下河里捉泥鳅,拿石头打水漂,爬树掏鸟窝,偷挖地里的番薯,娘亲不会揪着她的耳朵骂,爹也不会把最后一块饴糖藏着留给她。
为了家里其他人,她要离开这里。
和溪风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孩子,她们离开村子前,村口老婶奚落她们:“你们倒好,享福去了。”
享福。
确实,离开这个闹饥荒的地方,她们还有一命可以活,在村里人看来,不管被卖到什么地方去,都是享福。
头几夜,她们聊起家,都会忍不住想哭,后来慢慢的不是那么想家,再到后来,也不惦记了。
张婶带着她们一路向北,她们看到路边跪着卖身葬父的,妻离子散的流浪汉,窝在角落的小乞丐。
见得多了,那些小姑娘里,有捏紧拳头,发誓这辈子绝对要出人头地的,有害怕自己被张婶丢下,开始巴结张婶的,也有溪风这样,越看神色越平淡。
等到后来,一行人到繁华的城镇,有几个姑娘因为表现出色,就被一些大户人家买走了,叫人好生羡慕,直说她们有福气。
然而,在其他人都露出羡慕的神情时,才八岁的溪风,神态却太过稳重。
张婶稀奇,问她:“怎么,你就不想去大户人家当丫鬟?”
溪风摇摇头:“人这辈子,富贵也好,贫贱也罢,大家都想要福气的事,那祸事怎么办?还是说,本来福祸就没有间隔?”
张婶端详小姑娘家,只看她面容白净,眼睛圆溜溜的,说话声音脆甜脆甜的,虽然穿着破布衣,但可见坯子好,就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她眼里看进去、看懂的东西,还挺多的。
张婶旁边的帮顾“嘿”了一声:“这丫头,这么没有进取心,到时候好事就轮不到你咯!”
张婶对帮顾摇头:“你不知道,那些真正的权贵之家,就爱她这种小孩。”
张婶笃定溪风能卖个好价钱,于是一路北上,进京城。
京城的繁华,是溪风过去所见过的所有城镇,都比及不上的,她仰视这里的一切,直到被带进一户高门大户。
若说以前其他姑娘被卖进的是大户人家,那溪风所进的这一家,并非这四个字能形容的,它的权贵彰显在每一处,就连奴婢身上的衣料,都是绣菊纹蜀衣等料子,漂亮华贵。
这里是簪缨世家、世代忠良、立于京城权利高处的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刚向皇宫请封世子,小世子才七岁,侯府老夫人把自己身边四个丫鬟拨给小世子,这回,是重新采买婢女给老夫人,说是老夫人爱热闹,要小孩年纪小点,不然也轮不到张婶这样的人牙子进侯府。
而溪风只是看一眼,就垂下眼睛,不再四处瞻望。
她这样子被大管家刘忠祥看在眼里,直道奇怪。
平日里刘忠祥不管这些采买奴婢的,但这次,是要送去给老夫人院子的,马虎不得,所以他得亲自过目。
只是,侯府奴婢这么多,他没见过哪个孩子在初入侯府时,能这么沉得住气的,不由问溪风:“你不觉得这里很好看吗?”
溪风如实说:“好看。”
刘忠祥起了点逗弄的心思,问:“那你怎么不多看几眼?”
溪风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先看向张婶,在张婶颔首的示意下,她才微微抿着嘴唇,说:“看了也不是我的呀。”
八岁的小孩说出这样的话,显得过于成熟,但和她天真烂漫的神情一起,既矛盾又合理。
刘忠祥抚着胡子,一边笑:“这孩子!”
张婶“哎哟”一声,对刘忠祥说:“刘管家,这种话,小的可没教过她。”
刘忠祥回:“哈哈哈,老夫人会喜欢她的性子的,她的户籍路引在哪里?”
张婶见大买卖要成了,连忙翻着自己的小花布包裹:“在这在这呢,家世清白着……”
大人在商量着她的卖身契,溪风只知道,自己长途跋涉,终于有落脚点了,也露出真诚的笑意。
张婶数钱数乐了,临到她离开忠勇侯府之前,对这个她看好的小姑娘说:“好好干,指不定,哪日就富贵了。”
若攀上忠勇侯府的关系,那真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溪风看着张婶离去。
她不懂,为什么别人对“富贵”这两个字这么执着。
和溪风一起进忠勇侯府的,还有两个人,本来应该采买四人的,不过另有一个名额,给了一个家生子。
三人都要改名,贵人的奴婢,也不能太粗鄙,轮到溪风这里,因为她本来名儿就不差,管事的图省事,直接让她按本来的名。
只是这姓吧,就不得用了。
当天,她们洗掉一身尘垢,换上漂亮的衣服,就被带去见老祖宗。
她们四个用刚学的礼仪,跪拜下来:“拜见老祖宗。”
已经入夜,室内燃了如婴儿手臂粗的蜡烛,霎是明亮,博山炉袅袅升烟,侯府老夫人头戴镶暗红玛瑙平花抹额,淡紫滚边印花对襟蜀纱袍,老人常年肃穆,额头和唇边的有两道干巴巴的纹路,她审视着这群孩子,目光稍稍柔和,抬了抬手:“起来吧。”
她身体好像不太好,说完这句,咳了两声,四个小丫鬟挨个报上姓名,老祖宗就让大丫鬟安排下去:“采薇,你看着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