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二十年冬的雪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宫里头一片热闹喜庆,因为圣上的千秋快到了。
或是因为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或是因为今年边境安宁百姓安乐,再或者是因为今年宫中万事顺遂圣上龙心大悦,所以今年的千秋宴,宫里头决定大办。
御用戏班子提前半月入了宫,从早到晚咿咿呀呀的排练,万千烟火也早早运往宫中,各色珍宝也一车车入了宫门,由内务府登记造册。
红墙绿瓦覆了白雪,呼啸的北风刮起雪沫。可严寒与雪花却挡不住宫里的喜庆,平日肃穆威严的紫禁城在这年初冬时节活络热闹起来。
立在勤政殿前,朱靖抬目眺望远处,视线许久未收回。
“今个初几了?”
“回圣上,十了。再过上一日,便是圣上的千秋喜日。”
朱靖唔了声,冯保顺着目光在长乐宫的方向望了眼,颇体圣意的笑说:“奴才听说,娘娘在长乐宫的布置上甚为用心,就连殿外树下所挂花灯都是娘娘亲笔绘制,用心良苦。奴才还听说,娘娘还为圣上书写《法华经》,虔诚为圣上祈福。”
朱靖眼风扫过:“要你多嘴。”
话虽如此,可语气却并未有责怪之意。冯保佯作打下自己嘴巴,又笑说:“娘娘打昨个起就没再让人进内寝,奴才斗胆猜测,这是要给圣上备生辰礼呢。娘娘如此慎重,想来今年给您备的礼格外隆重非凡。”
朱靖未再言语,只眸光深深的望向那宫苑。从冯保的角度,能看到帝王那素来不苟言笑的肃面上,泛起淡淡的柔色,由此可见对方心情大好。
夜里,朱靖依旧是在勤政殿批阅半宿奏折,方松了松筋骨回了养心殿。在踏进养心殿之前,照例往长乐宫所在处驻足看了好一会。
这两年临近千秋节时,他都留出几日特意不会去她宫殿,只待千秋日的清早,踩着朝阳金辉踏进她殿里,由她道第一声贺,再由她送上一份亲手备上的生辰礼。
想着再过一日就会见她眉眼含笑的对他道贺、给他送上她精心准备的贺礼,他胸膛就仿佛被触动般如麻似颤,鼓噪非常。
快了,不过再熬一日罢了。
想着自己如毛躁小子般数着日子过,他又不免摇头失笑。拢了拢氅衣,他理好情绪,迈着步子进了养心殿。
宫里依旧是忙碌着,越是接近圣上千秋这日,越是紧张忙碌,不容有错。
待到圣上千秋日前一夜,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宫人们依旧各司其职无人敢睡,各处管事更是忙到脚不沾地,严加督促,亲力亲为将各自负责事物精细到细微处,唯恐错漏一丝半点。
宫外那些勋贵大臣家也稍有能安枕的,大多一遍遍跟自家府里管事对着礼单,又一遍遍跟府里家眷嘱咐着入宫参宴的种种规矩忌讳。
这一夜的养心殿,也并非安宁的。
冯保在外间听着里头辗转反侧的声音,悄悄的抬眼瞅了沙漏。这眼见的可就要过正子时了。
“冯保,几时了。”
低哑的嗓音透过毡帘不期传来,冯保赶紧敛神回了声:“再有一刻就正子时了。时辰尚早呢圣上,您要不再歇会。”
“不了,进来伺候。”
朱靖起了身,拢了寝衣,随手掀开低垂的紫金绣龙帷幔。
宫人们端了盥洗用具进来,有宫人轻手轻脚依次点了内寝宫纱灯,又有宫人捧着衣物上前伺候更衣。
一夜未眠的圣上却未见半分疲态,反倒目光灼灼容光焕发,较之往日更神采奕然。立在寝床前的他伸展双臂,由宫人一一穿戴,再抚平每寸细微褶皱。朱红蟒袍加身,最后扣上紫金玉腰封,帝王尊贵威仪浑然天成,不怒自威。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子时。
正子时一到,便是圣上的千秋日了。
冯保就洋溢出笑脸来,不过如其他宫人般紧闭了嘴并不道贺,因为他们都心里明透着,圣上可容不得他们抢先这第一声道贺。
朱靖此时也下意识的往窗外方向转过脸看去。
冬日里雕花窗户紧闭,自是看不出什么,冯保朝旁打了眼色,就有宫人悄声退出,片刻后又匆匆回,附耳小声两句。
朱靖就看了过来,不等询问那冯保就道:“圣上,娘娘院里的花灯亮起来了。”
呼吸猛地一乱,胸腔里同时乱了心跳。
他下意识的又朝窗户方向抬眸,忽的抬腿朝外走去,几步快走一把撩开门口垂挂的毡帘,脚步不停朝殿外方向疾奔。
长乐宫的方向宫灯朔朔,还在从东到西依次点亮着。
这会雪停了,那廊檐下、花树下的各色宫灯随风摇晃,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照耀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点亮了长乐宫上方本来暗色的夜空。
纵然宫里其他各处也是灯火如昼,可远不及长乐宫新点的宫灯璀璨耀眼,宛如皎月,宛如银辉,迷人心魄。
她在掐着时辰为他庆生。
他漆黑的眸子波光几番翻涌,下颌线条绷紧凌厉。
不止如此,不止如此!他胸腔鼓噪,却极力压制那个沸腾而起的念头——她此番亦是在无声告诉他,她,在等他。此后今生,无论何时何地,她会安静的候着他,她就在那宛如那熠熠生辉的盏盏花灯,让他抬眼可见,伸手可揽。
在这念头腾起的那刹,埋藏灵魂深处那隐蔽竖起的警戒高墙,无法避免的土崩瓦解。纵他警醒的万般压制,却终是徒劳无功。
这一刻的他心防大开,放纵了情潮将他铺天盖地的席卷,湮没。惊涛骇浪,澎湃汹涌。
他控制不住的朝殿外走了两步,复折身回殿。
“冯保,铺纸研墨,取朕宝印。”
他要封她为后,他要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