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善宫则由隋代的驿馆改建而成,其规模与九成宫不可同日而语,周边更缺乏官舍等辅助设施。 何况将作大匠窦琎,曾因整建洛阳宫过于华靡而遭黜免,其后虽已复职,但将作监对于宫室的施作从而格外谨慎,哪敢轻易另建官舍? 因此皇帝堂堂驾幸庆善宫,随行群臣却连宿处都难以安顿。 除三省六部必须经常入宫议事的中枢阁员之外,纵使三品以上的高官,都必须扎营而宿。 不少武将,比如尉迟敬德,对于这样的待遇原已十分不满。 此时庆善宫大宴,这一武一文两套舞乐,更加令他忿然。 尉迟敬德出身北塞,数年以来皇帝偃武修文的政治取向,与他的性情背道而驰。 加上此行扎营而宿的待遇,此宴两套舞乐的氛围,更让他郁闷烦躁无以复加。 而今此宴,竟又有重臣席次位于自己之上!让这位身长八尺、腰围合抱的悍将终于忍无可忍,当席提出质疑。 李道宗身为郡王,席次尚在尉迟敬德之下,于是他举出自己的位分,试图安抚眼前这位横眉竖目、面黑如炭的火爆莽夫。 只是尉迟敬德在玄武门事件之后,早已因为皇帝重相轻将,心生怨怼,屡次与中枢扞格,甚至曾因为与房玄龄、杜如晦产生冲突,而遭到外放。 此时面对李道宗,尉迟敬德眼中所见,不是曾经叱咤疆场的宗室郡王,而是得以入住驿馆的刑部尚书。 他勃然大怒,一拳挥出。 李道宗本能捂住受击的左眼,而鲜血却已渗过掌指之间,汨汨淌出。 李世民大惊,立时起身探视。 只见李道宗左眼无法睁开,只怕竟有眇目之虞! 皇帝大为不悦,当即谕令中止筵宴,对尉迟敬德说道:“朕往昔览读汉代书史,见到追随高帝平定天下的将帅,许多没有能够善终,常以为那是天子之德有所不足之故。因此践祚以来,总是加意保全功臣,但愿卿等开国的勋业,得以泽惠子孙。” 他语调益发严肃:“然你身居高位,却动辄违犯法度,这就让朕明白,当年韩信、彭越遭到诛戮,或许并不能归咎于汉高帝。” 此时皇帝环顾殿堂,对群臣朗声言道:“国家大事,唯赏与罚。非分的恩典,不可一再施为。” 随后回头直视尉迟敬德,语调峻厉:“望你整饬言行,好自为之,以免他日后悔莫及!” 当着满朝文武,皇帝如此声色俱厉,让尉迟敬德受到震撼,呆若木鸡。 他心知如若再不收敛,后果或将不堪设想,从此方才开始自我约束,检点言行。 筵宴之后,李药师前去探望李道宗。 李道宗有感而发:“前此瞻仰太公望垂钓之所,相君侃侃而谈。然在宴会阁员近臣的御筵席上,相君却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不曾在场。” 离开庆善宫后,李世民又前往宗圣宫,此宫后世称为楼观台。 杜甫赋有〈秋兴〉八首,其中第五首的颔联:“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写的就是这代地区的沿途景色。 相传周康王时期,函谷关令尹喜在此结草为楼,以观天象,名之曰“草楼观”。 他在此观测到“紫气东来”,连忙赶回函谷关守候,果然见到老子乘骑青牛而来。 尹喜将老子迎至草楼观,在楼南高岗筑说经台,请老子讲授《道德经》。 其后历朝历代,都以此地为道教发祥之地。 晋惠帝司马衷曾经广栽树木,并将三百余户村民,迁来左近守护。 北魏、北周、杨隋的皇室,亦将此地视为道教圣宫。 李唐自许老子后裔,李渊建国之后,便敕命增建修缮,扩大草楼观的规模。 并在武德三年亲率文武百官前来拜祭,宣称“老君乃吾圣祖也”,将之改名为“宗圣宫”。 其后唐玄宗李隆基再度扩建,其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均曾来此隐居修道。 于是宗圣宫便在道教圣地之外,更成为李唐的皇家道观。 离开宗圣宫后,李世民首途返回长安。 晋惠帝当年栽植的树木早已成林,其中不乏枫槭、银杏之属。 此时正值深秋,枫槭殷红、银杏金黄,映着青青潦水、郁郁南山,放眼尽是无比辉煌璀璨的秋景。 然而渐往前行,殷红逐渐褪却,仅余点点金黄。 李世民不免动问。 左右回道:“银杏寿命可达三千余年,而枫槭不过三百。 晋惠帝植树至今,已逾枫槭年限,原栽早已不存。 宗圣宫左近因有历代皇室维护,枯竭之树得以再植新株。 此地离宫渐远,后世不曾有人重栽,因此枫槭渐少。” 李世民大为兴叹,便在当天驻跸之处,手植银杏一株。 后人在此建寺,即为今日的古观音禅寺。 这株银杏至今犹存,虬枝苍劲奇崛,根干节瘿斑驳,冠盖硕叶华茂,其势峥嵘参天。 每至秋季金风黄叶,游人如织,有诗赞之曰: 状如虬怒远飞扬.势如蠖曲时起伏 姿如凤舞云千霄.气如龙蟠楼岩谷 盘根错节几经秋.欲考年轮空踯躅 黄帝问时已萌芽.明皇西幸满着花 待得皇帝车驾回到长安,已是贞观六年十月。 李世民、长孙皇后前往大安宫,向太上皇李渊献上沿途所得的有趣物事,并侍奉御膳。 李药师回到家中,却见出尘迎出来时,对自己上下打量,似乎颇有异样,不禁笑问:“怎地?像是见到怪物?” 他夫妻相识四十余年以来,一直聚少离多。 然而无论分离多久,回家之后爱妻也从来不曾如此打量自己。 出尘笑道:“未必是怪,倒真是奇。”她又打量夫婿一匝:“听说此行去了庆善宫?” 一听此问,李药师立时明了伊人的疑虑。 只因李世民这位“虬须龙子”在庆善宫中诞生之日,正是自己与出岫在姑射山间凤折鸾离之时啊。 他心下感念,轻手将爱妻搂入怀中,柔声说道:“前年已将你阿姊移兆安厝,请入祖茔了,不是?甚至你家良人的足伤都已痊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