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牍文书摆满了两面的书架,这是这段时间里积累下来的庶务公文。
魏瑄见魏西陵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感觉到有多大压力,想必这些年军务庶务一手抓,这种情况应该司空见惯了。
魏瑄也不动声色地默默统算手头的清单简册,包括马匹、皮具、军帐、武器等均需用品,前阵子他在凉州,跟曹璋学了不少筹算方面的技能,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江州包括江州和楚州,共七十二郡,各郡县往来事务繁杂,包括农桑、水利、漕运、商业等等。
魏西陵不仅善战,善于治军,还精通庶务。魏瑄发现,还能学到很多军政事务的处理技巧。
“你既然要去玄门了,也没机会继位,你学这些作甚?”苍青不解道。
魏瑄知道,他去玄门,等于自首,大抵是要被关在断云崖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处理一个人。方宁。
方宁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不介意,但仅凭方宁以往做派来看,此人今后也会对萧暥不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方家和公侯府的方方面面,魏西陵和萧暥都会非常棘手,不如他趁这个机会把方宁收拾了。他是要被押进断云崖的人,也不怕增加一条罪名。
确定目标后,魏瑄并不着急。他初来江州,对这里的一切还缺乏了解,他先平心静气地做事,慢慢琢磨着计划,他就像一头耐心地守候猎物的野兽。
而且,渐渐地在任事中,他还发现和魏西陵在一起的好处了。魏西陵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一起,什么浮思游念都没有了,能让人收敛心思,专注办事。
“也不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苍青撇了撇嘴,看向魏西陵的案头。
桌案上搁着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放在那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一看这做工就知道出自谁手。
他听刘武说过,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喝酒嗑松子玩跳蛙,嚣张得很。之后魏西陵也没说什么,反倒用凌霄和萧暥换了这一对小跳蛙。
魏西陵的凌霄和北宫达的骊骝齐名,都是这世上乘风千里的宝马。
魏瑄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滑稽的小跳蛙上挪开,心莫名起了点儿酸意,抬头悄悄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将文书递给刘武道,“把这几道军令发下去。”
魏瑄瞥了一眼,都是关于军需物资的调配。魏西陵果然高效,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其熊豹营的重甲骑兵在雪原上更是所向披靡。而且东北的寒冷远胜于北狄。
朔北气候恶劣在于凛冽的朔风和漫天飞扬的风沙,而东北的严寒是真正的渊冰三尺,士兵如果没有最好的保暖,手上容易生冻疮,甚至手脚冻伤,严重降低战力。
若要北上作战,御寒的装备就显得极为重要。
“皇叔,褚先生处可有进展?”魏瑄问。
魏西陵展开一张绢纸,“这是褚先生近日所得的一种密棉。”
“此物密不透风,只是制作不易,造价很高。”
魏瑄眉心微蹙,江南富庶,有鱼米之利,但是,对战北宫达,这种规模的大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依旧是难以估计的。
魏西陵道:“钱粮之事,我会和江州各世家商议筹措。”
***
午后,方胤回府心事重重,满面阴霾。
自从魏西陵拒婚之后,方胤这两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方宁赶紧奉上茶,试探道:“父亲今日去公侯府议事,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方胤沉着脸道:“魏西陵不仅要调拨二十万金,还要让江州的世家大族们出钱出力。恐怕这回他又要有什么新的军事部署,搞不好就得打仗。”
方宁骇诧道:“才刚打完北狄,他又要打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军中用度,都是军机他怎么会说,但我估摸着,西北都打完了,余下的就是中原了,中原诸侯割据,他莫非是要参与中原的战局。”
方胤说着放下茶盏,叹道,“这一打仗,花钱如流水啊。”
方宁面色紧张:“我们那以后江南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方胤冷声道:“你就别指望太平日子了,他今天一开口就是二十万金,这还只是开宴前的小菜罢了,以后各世家的日子不好过了。江南能如此富庶,就是因为有着长江天险,又远离中原战场,这平安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方宁道:“父亲既然掌管江州一半的钱粮,为何不劝阻他?”
方胤哼道:“劝阻?他根本就不是找我去商量的,他军政大权都在手中,就算江州所有的世家大族全都不答应,对他也毫无妨碍。你忘了他出兵北狄的事情了吗?”
方宁不吱声了。
方胤郁郁道:“仗都打完了我们才知道,这回若不是他还要打大仗,这耗费钱粮不菲,需要各世家大族支持,否则他也不会通知我们。”
方宁低声道:“西陵哥这一年多来,好像确实越来越好战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现在翅膀硬了,了不起,他是东南屏障,兵权在他手上,江州七十二郡都仰仗他庇护。”方胤面色不悦,没好气道,“而且……”
说道这里他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而且,他还拒绝了贵府的联姻,”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花梨木多宝架后传来,淡淡的影子虚虚实实地浮现出来。
方胤猝不及防,惊出了冷汗:“你是何人?你一直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那人戴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声调道倒是显得从容:“我一直在此处观赏明公的收藏,你没有留意到我。”
“父亲,这位冉先生是玄门之人,足智多谋,不如听听他的意见。”方宁见机道。
方胤狐疑道:“先生既然是玄门高士,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东方冉不紧不慢反问:“明公可见过玄首的真容?”
他这一问倒是把方胤问住了。
确实,天下人大多都没见过谢映之的真面目,他出门必戴幕篱,行踪又飘忽不定,即使方家和谢家同为江南大族,方胤也曾经去谢府拜访,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谢映之。
东方冉坦然道:“不瞒明公,我倒是有幸见过玄首,风神秀逸,雍容美仪,见之怕是会引得士人百姓争相聚拢围观,造成混乱,所以玄首才出门必遮掩容貌,而我相反,容貌丑陋,不便见人,所以也必须遮掩。”
在九州,门第品貌最为世人看重,重美不重才,方胤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坦荡承认自己貌丑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东方冉的话与其说自嘲,不如说但这尖锐的暗讽。似乎在影射谢映之凭的是出身名门和容色,并没有真才实学。
方胤心想,谢映之到底有什么本事却不好说,单看景帝年间,玄门还曾掌国之重器。而如今,玄门出世已愈百年,在谢映之手里,更是无声无息。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也毫无作为,偏安江南,销声匿迹。
这就不得不怀疑谢映之的能力。说不定当真只是一张好看的脸罢了。如今的玄门,也只剩下‘品貌天下第一’这个可以说道的了。
想起上回方宁和魏燮因闹市中揭了谢映之的幕篱,受到惩罚,此事方胤心中也不大舒服。如今东方冉这么暗藏机锋地讽刺谢映之,他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意,不由对东方冉的态度也好了些。
“先生请坐。”他和颜悦色道,摆出一副颇有雅量的大儒气派,“既然先生刚才都听到了,有什么建议?”
东方冉道:“诚如明公所说,君候穷兵黩武,耗费财力,还会将江州卷入中原战事的泥潭,江州的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同时,魏方两姓联姻看来是不成了,那么恕我直言,方太夫人年岁已高,等她老人家仙去,君候还会卖方家的颜面吗?”
方胤摆出聆听之态,“先生可有良策。”
东方冉道:“控制他。”
方胤摇头道:“他翅膀早就硬了,老太太都拿他没办法,他如今掌握军政大权,江州还有谁能奈何他?”
“先控制他,然后迫使他联姻。”
方胤摆手:“先生在说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