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垂眸看着涌到他脚边的那些心声。从始至终,他只是平静到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些年不断累积叠加,不断扩散蔓延,仿佛随时都会满溢出来的污浊泥沼。
“枉死的灵魂,说不定会变成怨灵招致祸害。”
空气渗入无形的寒意。空地上的篝火哔啵一声,晦暗的阴影鬼魅般摇晃起来。
乌压压的朝臣们缩了缩。藤原家兼倒是笑了笑。
“如果发生了那种事。”他不紧不慢道,“不是还有你们阴阳师吗?”
空手而来的流民,最后空手而去。
回程山高路远,陷入绝望的流民袭击了贺茂川河畔的居民,杀人灭口后卷财逃亡。
怨恨催生出了鬼,扑向人类的鬼被拦腰斩断,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灰飞烟灭。
狂风平息,瞬间凝成刀锋的灵力散去。麻仓叶王放下手。跌坐在地的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从喉咙里挤出奇怪的呜咽声,连滚带爬地从他面前跑掉了。
散会时,朝服乌红的藤原家主和他擦肩而过。两鬓霜白的老者脚步微顿,如同想要打哈欠一般,微不可察地侧过头来。
「还请你们阴阳师,继续在暗中支持朝政。」
“叶王大人……”随行的阴阳师,在他抬眼看过来时忽然僵住。
但是,可怕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转瞬即逝。大阴阳师温和道:“何事?”
那名阴阳师看向靠在破败茅屋边的尸体。歪垂着脑袋的人早已没了声息,褐色的血迹像污水一样,干涸在衣物都被夺去的躯体上。
麻仓叶王收回目光:“都葬了吧。”
不止是这一具尸体,还有那些堆积在贺茂川河畔,许久无人处理的尸骸。
白昼短暂,夜晚很快再次落下。淅淅沥沥,嘈杂喧嚷,时而如水汹涌奔流,时而如泥沼腐烂沉淤的心声,渐渐如黑暗的海潮声息消隐,在宅邸玄关合拢的门扉后,在一段又一段曲折空荡的走廊里,被他逐渐抛在身后,变成安静到近乎空旷的回声。
快到满月了。
残缺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不远处,寺院传来厚重寂寥的钟鸣。
微弱的暖意靠了上来。麻仓叶王低下头,本来应该在养病的虎斑猫不知何时贴到他身旁,缓慢地朝他眯起眼睛。
“……喵。”
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是吗。”麻仓叶王低声道:“你也是一个人吗。”
虎斑猫尖尖的耳朵往后撇了撇,方便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猫很瘦,身上没多少肉,摸起来并不舒服。它低下头,喉咙轻轻震动着,反复拿脑袋去蹭他的指尖。
“那就陪在我身边吧。”
猫抬起头。
麻仓叶王眼神柔和地看着它。银色的月光如海水漫过空荡荡的庭院,廊檐下的青铜灯在寂静中投下朦胧的光影。
他微笑着说:“你觉得股宗这个名字怎么样?”
……
……
做梦的时候,会梦到母亲。
抚摸着自己脸庞的手,被大火烧到焦黑的手。
母亲的死有意义吗?人类的存在有意义吗?
每日都在思索的答案,逐渐被心中无声的泥沼淹没。
杀掉害死母亲的凶手,心里的愤怒也没有消失。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他这些年如何观察,以最宽容的心去体谅人类的软弱,人心的黑暗也不会改变。
相比之下,猫的灵魂反而更加高洁。
人类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为了将彼此踩在脚下吗?为了无聊的权利和贪欲,擅自妄为地破坏一切吗?
为了肆意践踏他人的珍视之物吗?
宫里的樱花开了。
赏樱的和歌筵上,宫人们搭建舞台,铺上红毯,立起金漆屏风。浅绯的樱花如云雾弥漫,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樱花落入碟中,清酒荡开涟漪。
衣着寒酸的下级官员,在众人讥笑的目光中,强忍泪意灰溜溜地退下。
「真是不知好歹。」
世界恢复本该如此的光鲜亮丽,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缺席的空位。
黑暗的水声涨潮了。这些年,一直在涨潮的暗河不断淤重弥漫,如同污血流淌,浑浊似没有边界的泥沼。
泥沼腐烂了,腐烂的尸体释放出可燃的沼气,只需最微弱的火星便能立刻擦燃,蔓延成熊熊燃烧的火海。
无数的声音挤压着耳畔,头疼欲裂得让人想要呕吐。
迎面而来的侍卫噤若寒蝉地让开道路,曲折的宫廊不断重复。
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宫里最偏僻的一角。
空无一人的房间,寂静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映出一条细细的金线。
……
已经是春天了。
经过漫长的严冬,盛开的樱花带来了春日的暖阳。
吵闹沸腾不休的心声,忽然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筚篥和龙笛的乐声如丝拉长。他最先听到的是门框松动的声音。然后才是忽然出现的陌生心声。
门外起了风。
樱花窸窣轻吟着,在风中摇动起来。浅绯的花瓣如吹雪离开枝头,顺着门缝飘进来。地面上的那条金线逐渐扩大,如折扇徐徐打开。
麻仓叶王顿了顿,在那个瞬间转过头。
抬起眼帘,春日的阳光恰好此时落入眼里——
门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