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时候截然不同。
失去生息的躯体不会动弹,曾经柔软的皮肤变得僵硬冰冷,散乱的长发和血痂凝结在一起,寄生于躯壳里的死亡让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破碎的拼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无论怎样重整都无法拼成原本的模样。
大火留下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如枯瘦的骨架,黎明黯淡的光线无法穿透厚重的绝望,未散的浓雾中隐隐约约传来幸存者的哭声,沙哑声音的断断续续,如同怪鸟漆黑的悲鸣。
洁白的狩衣染上血污和泥土,股宗看着那个身影弯下身,低入焦黑的废墟之中,将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身影抱到怀里。
大阴阳师没有起身,动作中透着一股陌生的迟缓,将人抱到怀里之后,他没有离开废墟,只是坐在原地,任衣裳长袖染上那个时代最忌讳的污秽。
或近或远的地方,行走在噩梦中的人们翻开废墟,四处寻找失散的家人。
许许多多的名字交织在一起,大火消失后的平安京笼罩着一股奇异的寂静,在那无尽的寂静中,穿着狩衣的身影望着怀中之人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但是骨头折断的身体没有动静,只是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早上不想起床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赖在他的怀里,若是阳光太过刺眼,她还会将脸藏到他的颈窝里。
穿着狩衣的身影抬起手,仿佛想要抚上怀中之人的脸颊,拨开落到她颊边的碎发。
但血痂和黑色的长发凝在一块,指腹触到的皮肤僵硬冰冷,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眼睑垂下,失去神采的眼瞳蒙着阴翳,不会像最后一次朝他望来时那样,努力强颜欢笑。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了,再来试着谈谈吧。」
这么说着的人没有回来。
他抱在怀里的只是个无用的躯壳,是没有灵魂的拙劣仿品。
大火散去,余烟遮蔽了天空,废墟中传来哭嚎的声音,仿佛无法忍耐摧心剖肝的痛苦,好像身体承受不住剧烈的疼痛,要把所有痛苦都呕出来一般。
那些声音太吵了。
寻找的人寻不见所寻之物,捧着支离破碎的遗体,发出嘶哑干涸的哀哭。
那些声音太吵了。
回到宅邸的大阴阳师设下静音的结界,密密麻麻的咒沿着看不见的纹路铺开蔓延,如同浓黑的血迹渗入地板的缝隙。
死亡是生者不能触碰的禁忌,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被这道界限隔离开来,过去的人不能回来,在界限此岸的人也不能越过界限将亡者拽回来。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伸出手,最后一道禁咒完成,漆黑的死亡如烟雾剥离,新生的细胞取代坏死的部分,被火烧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冻结的时间往回涌流。
可怕的伤痕消失不见了,但生命的气息依然没有回来。
软绵绵的后颈被托起时,黑色的长发如野鸟折断的颈椎一般无力垂下,怀中的人依照着生前的模样被他修补得完好无损,完美如冰冷的人偶。
本该天衣无缝的复活术失败了。
明明不曾出错,用咒维持的尸体没有腐烂,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缺少,所有破碎的地方都收集完全——唯独少了最重要的灵魂。
长发的式神一动不动地坐在屋檐下,木然的目光穿透庭院的围墙,落向大火曾经燃烧过的方向。
“那些人类的声音太吵了。”
股宗忽然凝住。
麻女僵硬地转过头,露出似笑非哭,如污浊的墨迹一般扭曲的表情。
“如果人类能全部消失掉就好了。”她笑着说。
“全部——用火烧光。”
以纸为媒介的式神变得单薄起来,纸张边缘染上烧焦一般的痕迹,面容逐渐变得凹陷模糊。
“那些痛苦的声音太吵了,已经快要什么都听不见了。如果能烧光就好了。真的好吵啊,真的好吵啊,为什么还不消失……”
“那些声音真的好吵啊,阿渡。”
身形快要溶解的式神忽然顿住,睁大的眼睛在那一刻竟似有泪。
维持式神的灵力溃散崩解,她像枯萎的花瓣一样迅速衰颓下去。
“……股宗。”摇摇欲坠的式神哑声祈求,这次用的是自己的声音,“你帮帮他。”
麻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挣扎着对它说:“帮帮那位大人。”
让温柔的叶王大人变回原本的模样。
守护人世的大阴阳师,两手空空地从黄泉回来后,成了决心灭世的疯子。
平安时代最后的那场战斗,麻仓叶王被灵视吞噬力量暴走,麻仓家的人集结所有力量,在他理性出现裂缝,被灵视折磨得失去正常判断的时候,付出惨重代价终于将他诛杀。
五百年后卷土重来的大阴阳师明显吸取了第一世的教训,再没有出现过灵视失控的情况。他每死亡一次,便会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强大,就算对人类怀有刻骨的仇恨,也将恨意隐藏在云淡风轻的笑容之下。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杀了太多人,他的灵魂早已堕入地狱,普通的灵魂无法在地狱里保持正常,很快就会失去自我变得神志不清,但强烈的执念没有被地狱漫长无尽的时间削弱,反而愈发顽强也更加冷酷。
帮帮那位大人,眼中含泪的式神消失前对它说,求求你,帮帮那位大人。
但麻仓叶王回不来了。
当年那个温柔的大阴阳师,已经被后来充满仇恨的自己杀死了。
因为已经疯过一次,冷酷的理智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动摇,在地狱的几百年间没能磨灭的意志,轮回后只变得愈发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