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期,皇帝陛下并不会显露出半分怅然。
马车外鸟语花香,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细细的镂空窗棂,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
那时她天真而单纯,正如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女一般对未来有着无尽的遐想,手中针线翻飞,绣着游鱼戏水或是鸳鸯成双。
童年的不幸并没有让她的心中染上阴霾,反倒是因此,她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神性的悲悯,像一张过于干净且平整的白纸。
没有人知道一副壮丽的堪舆图即将在这张纸上呈现。
而吴王姜澈,那双能轻易翻云覆雨的手,此时提着笔,蘸饱了墨,踌躇着开始在这张纸上绘制自己的野心。
“开国皇帝不拘男女,都是一样排名,取的五行相生,我这辈是随了“水”字辈,你皇伯父单名一个“澄”字,你父王我呢,单名一个“澈”字。”
“再就是成仪郡主,我这位姐姐当年是真的受宠啊,父皇竟然给了她一个‘源’字作名字!真是的,假如她母亲不是万贵妃,又假如她是个男儿身……谢天谢地,还好没有假如。”
“总之,这三个字,你日后随先生学字的时候要记得避讳,三点水写成两点就行。念的时候倒是无所谓,到底是常用字,你皇伯父初登大宝时就下令了,全国上下无需避讳,你就知道他是个级体贴细心的人。”
世英想起甄家,因胡氏姓胡,故而打麻将不能“胡牌”,只能“赢牌”。又例如长房大伯名甄志文,姐妹们写“文”字时,总得把那个点和横连上,故意写作别字。
那个给自己带来无数苦难的地方,现在想来,竟然会使人会心一笑。
胡氏,甄志文,尤氏……这些身影渐渐淡去。
她手中一杆朱笔,已然能随心而动,搅动风云了。
大象踩死老鼠而浑然不觉,老鼠却不会仇恨大象。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仅剩的感情唯有恐惧。
让胡氏后半生生活在有朝一日被报复的可能性中,让那个成天颐指气使的老虔婆提心吊胆的面对来自王府的每一份赏赐,让她费尽心血揣摩自己是什么意思……
只需要想想,就足以支撑她甄英,如今吴王府上的二小姐,圣上亲封的明珠郡主,在任何困难的境地里露出笑脸了。
还有什么比当年的胡氏更可怕呢?
是掌握对她生杀予夺的权利?
还是从头到脚,酣畅淋漓的恶意?
甄英抬起头,从书简的缝隙中看向对面的男人。
那个在人后不再以鲛纱覆面,温润得仿佛世家公子一般的青年。
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仅仅来源于……
那个把权柄塞到她手上,似乎信心满满她一定能握住的人。
那个能给予她幸福的人。
办事的路上,吴王见缝插针的给甄英灌输着一切能让她挺直腰板的知识。
他希望骄傲和自强能刻印在这个女孩儿的骨子里,未雨绸缪。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吴王如今养女儿一般的心情,不外乎如是。
“除了你奶奶老王妃,你父王我,你哥姜茂,英儿,你可是吴王府上第四位的主子,你看咱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忙的忙,你可得支棱起来啊!”
世英右手懒洋洋托着面前的折子,左手无名指点了点茶汤,淡定地在马车的桌面儿上写了个“五”。
眉眼一抬,以手托腮,姜澈心底一动,眼前的女孩儿,活脱脱是成仪郡主少年时的样子。
只是发丝枯黄了些,容色寡淡了些,比起成仪郡主的意气风发,甄英的神情在顽皮中多了几分成熟。
那带着笑意的嘴角分明是一副“你有儿子,莫烦老子。”的派头。
姜澈看着她这幅跟大姐一模一样的派头,心里泛起了嘀咕,觉得自己揠苗助长般的灌输,似乎有点,矫枉过正了。
不自觉间,手已经拧上了白生生的小脸蛋。
触手粗糙了些,又单薄了些。
虽然可以随意揉搓了,偏是这般。
甄英耐着性子等义父拧了拧脸蛋,手上虽然空空如也,却依然不停,保持着悬肘的姿势在练习运笔。
虽然满头杂草似的乱发依然不服帖地支棱着,满手的冻疮依然诉说着甄英童年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