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只觉得手上一轻,拔萝卜似地提溜出来一个小姑娘。
一同出来的,还有小姑娘衣裳上裂开的口子里,雪花般纷飞的芦絮。
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爹娘呢?甄英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云阳这种小县城的后院里,决不能出现陌生男人。她应该挣扎,呼救……
事关一家女眷名节。
但是她冻僵了,又是个哑巴。
泪水被寒风冻结在眼眶里。
……
死亡这种概念,对于孩子来说并不陌生。
祠堂里燃着长明烛。
哭丧的人,会把纸钱像折扇那样展开,一沓一沓丢进火盆里。
温暖的气流从中升起,翻飞的纸灰如同花白的蝴蝶。
供桌上,新鲜的贡品堆成小山,只要把中间掏空再摆好,不会有人发觉。
死亡是饱足且温暖的。
冬春之交,寒意刺骨。甄英透过呼出的白雾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宽阔的脊背,遮挡住了大半的月光,显得身材尤为高大。
他解了脖子上的系带,脱下披风,严严实实地将小姑娘裹进怀里。
你是拍花子吗?还是人牙子?甄英脑袋昏昏沉沉,嗅到男人身上淡淡香味,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她像农夫怀里揣着的那条蛇,在温暖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甄英!死丫头躲哪儿去了!”何妈妈的声音那么遥远。
甄英哭了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发不出话。
“我不是你爹。”男人把女孩儿抱到柴房里,想放下她。
衣袖被拉扯得变了形,不知那双红肿破皮的手,哪儿来那么多力气。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不管你是拍花子还是人牙子,是吃小孩儿的妖怪都好,带我走吧。
哑巴发出难听嘶哑的哇哇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浮出一层水汽,枯瘦的爪子抱住男人的臂膀,像是落水的人保住最后一根浮木。
男人顿了顿,一颗忘情道心几乎动摇。
他闭上眼,停顿了半晌,一根一根扒开女孩儿的手指:“对不起。”
女孩儿扑了上来,紧紧抓住男人的衣摆,指甲掐在布料里。一双眼睛会说话一般看着他。
带我走吧,你把我带出这个门,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我真的会死的!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就好,我很乖,很听话,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喉咙一阵刺痛,张嘴开合,残缺的声带发出孱弱的悲鸣。
男人轻轻捏住她的某一个穴位,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嘶哑难听的,哑巴发出的叫声就此停下。
女孩儿跌坐在地上看着他。
那对视如此短暂,短到来人说不出话。
又如此漫长,是一个女孩儿一生的长度。
女孩安静了片刻,退后了两步,正当男人以为她要放弃了的时候。
“嗵”
女孩儿跪在地上,不住地给他磕头。
只第一下,额头就青紫一片,沉闷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寂静,如有回响。
她不会说话,这钟鼓一般的磕头声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然而还有第二下,第三下,一声响过一声……
那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又钳住了她的肩膀,点了两个穴位。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白瓷瓶子,犹豫了片刻,倒出一颗金灿灿的药丸。
是甜的,哪怕是毒药,也是很好的毒药。
那人掐着甄英的下颚,生怕她吐出来,一颗甜甜的药丸,顺着喉咙,就滚下了肚。
甄英咂摸着嘴,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清澈的果香味道。
困意袭来。
甄英挣扎着抬起眼皮,始终盯着来人。
“和你娘一样倔。”
那张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问“你认识我娘。”
“不要死,你爹和你娘都是很好的人。”
他顿了顿,一手拍在女孩儿的睡穴上,低声道:“睡吧,你爹娘拿命换来的你,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当牛做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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