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泽八年,晚冬。
吴州云阳县,甄家柴房。
“甄英!”
丑时三刻,一片灰蒙蒙的天,本该万籁俱寂。
甄英被人捉小鸡似地提溜出来,摔在地上。一同落地的,还有铜制的几个大水盆。
聒噪的云阳土话,叮铃哐啷沆瀣一气,好不热闹。
胡氏原是迷糊着起夜,被铜盆的声音一吓,不分青工皂白就是一巴掌:“不肖女,不肖女,打你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何妈妈递来一盏油灯,冲着床抬了抬下巴,好似方才不小心打翻铜盆的人是甄英,而不是她。
甄英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蛋,嘴唇开合,想要辩解。
可是,她是哑巴,说不出话。
何妈妈是祖母的陪嫁,仗着几分体面,平日里除了管家媳妇尤氏,谁都不放在眼里。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女孩儿有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薄薄一层皮把骨头包得紧实,脸庞瘦削,显得额头尤其的宽,一双眼睛惊人的大。空洞而迷茫的瞳孔中跃动着火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胡氏看那双眼,只觉得瘆得慌。
甄家在云阳城里也算得上是富户,也不是养不起丫鬟。
只这些年常标榜自个儿耕读传家,讲究一个“孝”字。
侍奉长辈一事,绝不肯假手于人。
其他几房有自个儿的亲爹亲娘,只甄英一个孤女,自然要去胡氏房里伺候。
胡氏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素来摆足了做长辈的架子。
早起问安、晨昏定省、用膳布菜……胡氏能耐不多,规矩却不少。平日里又好面子,爱摆谱,这些鸡零狗碎的,全让小辈伺候。
现下胡氏高龄六十有四,人老了睡眠不好,夜间更是可劲儿折腾,一夜就得起来两次。
那一身老胳膊老腿,哪怕扶着床,自己也是蹲不下去的,须得人伺候着用夜壶。
甄英昨夜亥时和今早子时,都被摇醒过两回,想着应该够了。
五六岁孩子正是觉多的时候,也不敢睡得太死。
甄英只让侍女小怜帮忙盯着点儿,自己在屋里的脚凳上一歪,权当做是休息。
即便如此,何妈妈半夜醒来一眼没看到人,还是发了好一通脾气。
甄英不能争辩,只默默趴到床下端了夜壶。
胡氏年纪大了憋不住,若是让她出丑,就不止一顿打骂了事。
所有人都说甄英笨手笨脚,穿衣上床自然轮不着她服侍。
折腾了半宿,脚凳被何妈妈夺去垫在屁股底下,甄英实在是没地方休息了。
初春的天,狗都嫌冷,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
粗使的婆子把手一递,滂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甄英换了室外穿的硬底鞋,身上还是一件旁人穿小了的旧衣。
外头铺了一层薄雪。
寒意瞅着空隙,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
甄英的手指生满了冻疮,哆哆嗦嗦地,好容易才抬起一只半腰高的水桶。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扉,是屋里摇曳的暖光。
半夜没人烧水,甄英就着微薄的一点月光,抱住木桶仍到井里。
下雪了。
天还没亮,地却已经亮了。
东方渐渐泛起了灰白,冬日的天空中,阴霾渐渐散去。
甄英在井栏边儿上蹲下,认命般拿起刷子。
一宿没睡,她困得神志不清,眼前模模糊糊是前世今生的画面。
有晴朗的天,有无边的雨。
有白炽灯下奋笔疾书的少年。
有霓虹灯闪烁中的车水马龙。
有坐在龙椅上穿着白鹿皮弁服的女人。
有云端之上,三千青丝垂落的仙君。
这些人微笑着看向自己,那么,熟悉。
爹,娘。
你们来接我了吗?
木桶砸开了月亮。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拽住了她的脚。
水桶带着绳子,咕噜噜沉到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