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一角,一群滑板侠正在刺耳的音乐声中表演。他们做着各种绝活,翻转跳跃,腾空飞过障碍,又鱼贯穿梭进人群中。
凌之茵一边就着小寒风吃她刚买的热腾腾的热狗,一边随着轮子摩擦摩擦的声音往地铁站走。
穿得松松垮垮的少年从她身边飞速掠过,目不斜视。
她轻轻望过去,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在路灯下泛着微微的金色。
她手指曾在这金褐色的发丝间穿过,还记得这头鸡窝一样的乱发触感格外柔软,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会随着他的动作,在她手心轻轻颤抖。
恍神间少年已经飞身越过街心公园的铁栅栏。只听“当啷”一声,滑板失控地飞出去,顺着公园的小路撞到一棵树上。
却一直不见人影。
凌之茵快步跑过去。
树上的白玉兰被滑板撞落一地,散发出齁甜的香气。
“程禹?”她四下张望,心里有些慌。
手里吃剩一半的热狗突然被人抢走。她回过头,有人正仰头,用杂技吞剑的姿势,一口吞下了她的热狗。
那人难掩笑意,口齿不清问:“你是在找我么,单词儿?”
凌之茵转身就走。
手臂被人拉住。程禹一翻身跳到她面前。
“谈谈。”他说。
“走开。”凌之茵冷声答。
她很生气。
虽然明知刚才百分之九十九是个恶作剧,但她还是被那百分之一的可能给吓住了。碰撞,受伤,事故,她对这些词,也就比正常人敏感个十万八千倍吧。
所以,她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拿这个开玩笑。
“凌之茵,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程禹仍是紧紧拉着她的手臂,直愣愣看着她,沉声问,“是不是我必须得在你和真相里选一个。”
“什么?”凌之茵对上他的眼,看了好一阵,才跟听了个笑话似的轻声笑了起来。
选你大爷。
作为一个生存技能点加满的人,她怎么可能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上。
估计是被她这戏谑的态度伤了自尊,程禹轻轻松了手。
她刚才的气还没消,抽回胳膊,讥讽道:“哈佛跟耶鲁让你选一个,人家就一定得录取你么?”
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警告你,别总想着揭我的伤疤。我连挤个痘都嫌疼。”
程禹听完,不再作声,低头走到树边,默默拾起他的滑板。
凌之茵暗想,她刚刚的表现,未免过于刻薄了。
她又想,自己不一直是个刻薄的人么?怎么偏这回心软了?
身后的人突然大声对她喊:“凌之茵,我选你。”
她深吸一口气,脚步有点乱了……
程禹没追上去,只抱着滑板,魂不守舍往停车的方向走。有人迎面走来,他一个没留神,跟那人撞在一起。
那人梳着一头脏辫,穿着满是油污的衣服,一身臭烘烘的味道。
程禹也不知是谁撞的谁,随口说了个对不起。
谁料到那人转身撅着屁股,做了个捡东西的动作,手里顿时多了副摔碎的太阳眼镜,还非说这是程禹弄碎的,得赔。
程禹狠瞪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意味。
那人却硬是堵着路不让走,扯着嗓子比着中指挑衅,骂骂咧咧半晌都不带换气的,整一个发疯的说唱歌手。
这瓷碰得,可真会挑时候。
“你他妈够了!”程禹不爽地吼了一声,忍无可忍,拿滑板对着他脸直抽过去。
血瞬间飞溅出来。
那人捂着鼻梁歇斯底里大叫,趁程禹不备,用脏兮兮的身体撞了过去。
路口警车鸣笛声大作。
叫得正欢的说唱歌手跟突然被按了静音键一样,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扭头麻溜地顺着一边墙根跑了。
警车停到程禹身边,里面的人问有事没有。
程禹摆摆手。
警察从警车里探出头,看了眼地上几点血迹,狐疑瞅了瞅程禹,可能觉得事儿不大怕麻烦,于是“嗖”的一声开走了。
这是座人口密度非常大的城市。
大街小巷的路面,仿佛永远也扫不干净,大中小号饮料杯随处可见,沿着马路牙子,能集齐城里所有快餐店咖啡馆的logo。临街的餐馆打烊后,工人把厨余垃圾拖到路边,一袋袋堆得比山还高,等着垃圾车半夜来收。到天气转暖,游民也开始出来晃荡,每到夜里,就把墙根、邮筒、站牌、灯柱、共享单车什么的当公厕标识,解决每天的新陈代谢问题。
空气里,永远飘着油腻外加恶臭的浑浊味道。可过往的行人,似乎觉得这里就理应如此,没人介意,更没人在意。
凌之茵在一滩成分不明的污水边缘猛地停下脚步,鞋尖堪堪溅上几个细小泥点。
凌妈以前总念叨说,这世上,最脏的就是人。人越多的地方越脏,没有人,自然就干净了。
她叹口气,跨过污水,从路边一个流浪汉身边经过。
那人梳着脏辫,趴在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有车贴着他的身体开过,他也不知道躲。
凌之茵又折返回来。
她对着流浪汉看了几秒,猛然反应过来,弯下腰,翻遍那人口袋,终于找到一个小药瓶。
“是这个么?”她问。
那人没有回答,只手指微微动了动。
凌之茵手忙脚乱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塞进那人嘴里。
“我帮你叫救护车。”她颤声说。
“不!”那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凌之茵静静坐在一旁。
这流浪汉她认识。他在这个地铁站外面晃荡了好几年,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路人救回一条小命。
她不清楚这流浪汉为什么不去救助站,也不知道叫一辆救护车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当然她也不会去问。
那人呼吸渐渐正常。他费力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这城市,真美啊。”
凌之茵想起那个房主每天拼命挣钱还房贷,保姆却抱着狗住别墅的段子。她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心说,原来这城市的美,是属于流浪汉的。
她站起身,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递过来。
凌之茵打开,赫然看到程禹的驾照。
她气急,往那人身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前几天跟踪我,这会儿又弄我朋友,是嫌我拿不动刀了么?” 说着,她把钱包里的零钱掏出来,塞给那人,只把钱包放进手袋。
那人喘着粗气笑。
到家后,她给金雪打了个电话,想拜托金雪把钱包还给程禹。
“我不在A市……正跟小烦在赌场玩呢。烦可杀红眼了,今儿晚上手气真好。”金雪跟她聊得心不在焉,还不时传来小烦催促的声音,“麦卡钱包……你直接给他不就得了……不是,你不知道他手机号?哈哈哈……”
金雪正笑呢,电话被人抢了过去。小烦在那头喊:“凌老师?”
凌之茵:“哎——”
还没哎完,对面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无语。
不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金雪发过来的短信,是程禹的电话号码。
凌之茵捏着钱包发了会儿呆,想起晚上她说过的话,又把钱包放回包里,只把电话号码存了,备注:大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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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所有的采访都折磨人。
凌之茵的朋友在中央环岛商圈开了家可以媲美米其林的餐厅。开业这天她受邀去采访,把招牌菜试吃了个遍,完事还拿到了漂亮的小礼物——一盒造型可爱印着餐厅名字的巧克力糖果。
正是上班时间,这里虽然交通繁忙,却显得很安静。
凌之茵抱着糖,沿着路边的樱花步道边吃边走,感受着久违的惬意。
马路对面,代客停车的小哥把一辆车从车库开了出来。车看着挺眼熟。
凌之茵停下脚步。
这不,她的坐骑大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