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出现。
比如大姨妈,比如程禹。
凌之茵发现,这个弟弟,多少有些粘人。
分开的时候,她颇费了一番口舌,才成功哄走了要送她回家的程禹,一个人走下地铁站冷脏臭长的楼梯。
晚上事故的警戒带早已经撤了。高峰时段过去,等车的人已不再拥挤。
站台的天花板裂了条缝,大滴的黑水缓缓往下漏,落在地上,形成一个细长的水潭,发出又重又黏的声响。
“嗒……搭……嗒……”
凌之茵往前一步躲开,不经意一瞥。
铁轨里,难闻的污水和垃圾到处都是,还不时有老鼠在里面鼠窜。
老秦拍的那些照片又开始在她眼前乱晃。
有人就站在她面前这条黄线上,探着身体,想看看人群里发生了什么。结果,背后被人一挤,瞬间失去重心,落入铁轨之间。他在迎面而来亮得刺眼的火车灯光中拼命挣扎着往上爬,可他失败了,最终还是成了一片血肉模糊。
胃里塞的那些无法消化的绿叶菜一个劲儿往上顶,她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
就像场噩梦。梦里,感觉无比漫长难熬,等梦醒才发现,其实只过去眨眼瞬间。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妈妈把她从热被窝里揪起来,急匆匆在她的短袖睡裙上胡乱套了件羽绒服,说是去找爸爸。
爸爸是找着了,可他们的车,却在半路上出了事……
山坳里,只剩下一排排黝黑的树和星星点点灰白的雪。
老北风劈在脸上,她半趴半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半截被撞变形的护栏,不知是在等着活,还是等着死。
浑身上下全是大大小小的口子,她却根本不知道疼。
血从伤口中渗出来,凝成血珠,汇成血线,顺着她的身体,滴落在满是尘土的路面上,哪有什么动静。但在她脑海里,分明有血滴下来的声音,很重,很吵,不急不缓,没入眼前的深渊。
“嗒……搭……嗒……”
污水不住落下,污水潭已经蔓延到了脚下。
火车在身边缓缓停下,她扒住车门快步走了进去。
脚下叮叮咣咣震荡了几下。车开走的瞬间,她透过车窗,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正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
火车飞驰,转眼就进了甬道。
他脖颈拉出的那道极富张力的弧线和喉结饱满的形状,成了道残影,留在凌之茵眼里……
虽然脱鞋睡觉和偷偷放屁早已是密闭车厢的标配,但这晚,凌之茵觉得自己不争气的胃,可能配不上这种配置的车厢。
好不容易熬到出了站,她才敢放松地吸口气,夜风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清爽。
干呕和眩晕压都压不住。虽然离她家没剩下几步路,可她却再也走不动,索性一屁股坐到路牙上。
车灯一晃,有车在她身边停下。
车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瓶水递到她眼前。她把头埋进手臂间,没接。
身边的人说话了:“刚看你家黑着灯,本来都打算回去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股低沉和成熟,对凌之茵来说,再熟悉不过。
“唔。”她缓了缓,勉强站起来。
那人伸手扶了一把,就势把水瓶塞进她手里,说:“上车吧。”
……四周半旧的民房从车窗一晃而过,车子开得四平八稳。她在手边的储物盒里翻了翻,找出烟和火机,降下半截车窗,把烟点上。
身边的人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催道:“茵茵,把窗关上,快上高速了。”
凌之茵没理会,抓紧时间猛抽了几口,在车并进高速的那一刻,利索地把烟熄灭,升上车窗。
这人叫肖哲。
十三年前,偶然开车路过的肖哲把她从那个护栏的豁口边带回市里,送进了医院。可如果单用“救命恩人”来形容他,反而生疏了。
父母不在之后,凌之茵离开那个临时落脚的养老院,被小叔接回了家。小叔没有孩子,老婆一直在外打工。家里还有一个患阿兹海默症的爷爷。这爷儿俩其实根本没有抚养她的能力,更没有这个打算。小叔图的,是领养了凌之茵之后,政府按月发的那一千三百块钱。
肖哲比凌之茵大一轮。在刚开始那几年,凌之茵的学费是肖哲交的,零用钱是肖哲给的,家长会是肖哲开的,连她人生中的第一包卫生巾,都是肖哲给买的。
七年前,肖哲把凌之茵接到J国。
他是一代移民,聪明,有眼光,也能吃苦。08年经济危机后,他在A市靠着当年的一个小科技公司起家,从一穷二白,到成为JTLR集团的掌门人,中间也经历过不少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