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饿得,程禹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跟谢思怡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他越来越觉得,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就连他那引以为傲的专业十级中文口语,都潜移默化带上了和谢思怡一样的口音。
五岁前那个跟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女人,已经很少在他思绪里出现了。
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都像是被雨点打湿的墨迹,模糊到无法辨认。
他那会儿实在太小了。
谢思怡把他领走的时候,交到他手里的,只有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充电器、平价面霜,和几件换洗衣服。
没有手机,没有钱包。
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只有一捧灰。
她除了谢思怡这个关系还算说得过去的室友,和程禹这个儿子,再没有亲近的人。谢思怡说,她喜欢海。他就用那会儿还肉嘟嘟的小手,捧着她的骨灰,洒进大海里。
在程禹小的时候,谢思怡会从牙缝里挤出些时间,讲讲关于她的故事。可故事就那么多,时间长了,记忆淡了,那些翻来覆去讲过的故事,变得愈发短小,残缺,支离破碎。渐渐的,谢思怡不再讲,他也没有追问。
后来,程禹去她的母校打听过,找到了她的几个大学同学。那些人倒是众口一辞——她平时低调得很,跟同学鲜少联系。这算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她这人不太合群,连怀孕的事,都是到她快生了,大家才知道。那会儿正赶上毕业典礼,她大着肚子没去成,毕业照也没照。毕业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停了四、五年,才又有人听说,她去了一个老同学的实验室。
学校倒是留着她登记的住址。程禹找到了他们曾经租住的房子。房子已经几易其主,以前的房东早就联系不上。
那个后来当了她老板的老同学,程禹是知道的。在他钱夹里,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纸片,只有豆腐块大小,上面有一则新闻,记录着一场归国同学聚会、雨雪天、黑冰、追尾、护栏损毁的山道,和三个受害者。这些词串在一起,凑出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故。那个老同学是受害者之一,也就是凌之茵的爸爸。
他曾背着谢思怡,偷偷跑回事故发生地,找过当时处理事故的民警,得到的信息,比报纸上那则新闻,也多不了多少。可能是那些警官怕他伤心,想尽量把事故描述得平淡一些。也可能,事情过去太久,他们真的记不清了。
十三年过去,这些他费尽心力找到的碎片,依然拼不出一个女人完整的拼图。
这让他一次次感到心慌。
线索几乎全断,只剩下最后一个——那是个十岁的女孩,当时不知怎么从将要坠入山谷的车中掉了出来,成了那次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凌之茵。”
程禹躺在床上,把手在眼前摊开。夜灯浅淡银芒钻进指缝,他安静看着,又一点点蜷起手指,合上掌心。
他明白,只要他一松手,有一个女人,就会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不见。
晚上的地铁没有快车,凌之茵花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家。
推开门,密闭的屋子里残存的臭味糊了她一脸。她腿一软,蹲在玄关干呕起来。
手机震个不停。
她哆哆嗦嗦把手机从手袋里掏出来,点开免提。
那头是金雪嗔怪的声音,“给你打多少电话了,怎么不接呢?”
金雪是凌之茵大学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异国他乡,生存不易,人与人之间交往,功利心和目的性都太强,能遇上金雪这样没心没肺的实属运气。
凌之茵勉强站起身,“火车里太吵,没听到。”
“你没事就好,害我一晚上干什么都没心思。”
“能有什么事。”凌之茵推开一楼所有的窗户。A市的早春一点都不暖和,尤其是晚上。凉风里她打了个寒战,“你刚在我这儿吃什么了?”
“螺蛳粉、冰皮榴莲和臭豆腐。我口儿重,你知道。”对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歉疚,反而挺得意。
“那也不能次次都在我家吃啊——”
“我给你也留了一份,在冰箱里。”那头像是预料到凌之茵就要发作,赶忙抢过话头乖巧道。
凌之茵走进厨房,无语拉开冰箱门。
冰箱里并没有那无敌臭臭三件套,倒是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上印着市中心那家只要开门就永远在排队的网红蛋糕店的logo。
她半蹲下身子,望着蛋糕盒子,有些恍神。
十三年前,在中国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七八个毕业多年的A大校友围着一个超大的铜火锅边吃边吹牛。筷子头在滚得冒泡的红汤里上下翻飞。
一桌只有凌之茵和程禹两个小孩。
她穿着人造貂,打扮得跟个地主家的小崽子一样,连说带比划,脸冲着身边的小屁孩喋喋不休:“你听过XX蛋糕店吗?A市中心大道有他家的旗舰店。旗舰店……嗯,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店。他家蛋糕超级好吃。哎,哎你吃过吗?我妈妈答应我,等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买最大的那个蛋糕,百香果味的。百香果你认识吗?”
小屁孩像个小傻子,低头瞅着一块白糖烤馒头片,一声不吭。
她对这种智商上的碾压很满意,慷慨一挥手,“我生日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让妈妈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party。”
傻子:“……”
“茵茵,生日快乐!”金雪仿佛看到了电话另一头那个被惊喜生日蛋糕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凌之茵,从话筒里发出来的声音,也伟大得跟两米八一样。
凌之茵起身,关上冰箱门,“谢谢。明儿晚上有空么?请你吃火锅。”
挂断电话,她点了根烟,走到阳台。街边,几只浣熊正卖力扒拉着垃圾桶。隔壁那房子里,夫妻俩正一条条细数对方不是,吵架吵成了双方辩友。
味儿散得差不多了。胃里的翻腾跟房子里的味道其实没什么关系,跟晚上那弟弟……也没什么关系。
她垂下眼,对着指间默默积起的烟灰,感受着时间无声流过。
活着不就是这样么?
十三年。
总能撑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