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中间又有楼梯,可以进入下一层。郭笨聪紧跟在张世杰,顺着楼梯走了下去,一边走着,一边悄声问道:“听琴,我当日竟未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听琴道:“不止一层呢。主甲板下总共有五层,最低层存放的,是宫中带出的历朝珍品;第四层是粮食及淡水;第三层是弩矢火药,也有部分士兵的住所;第二层是宫女、内侍、以及部分官员的住所;第一层,也就是咱们现在要去的这层,是四品以下官员的住所。”郭笨聪道:“如此说来,我以前住的那层,就是三品以上官员的住所了?”听琴道:“正是。但不止这些,甲板之上又有三层,有陛下的行宫,又有战时指挥室、临时军器存放室;哎呀,总之一时也说不清的。”
刚刚说到这里,二人已顺着楼梯下了一层,再沿着走廊向里走一阵,前方隐有亮光闪现,又过片刻,眼前大亮,左侧一面墙上开了个窗口,也不知道是否破坏了船身结构。透过窗口向外看去,是无边无际大海。
有一人迎了上来,道:“将军,窗户已被拆掉。”说着,手一指前方那窗口。张世杰道:“如此的窗户还有多少?”那人道:“只有四个,左右各二,均位于船身中部。”张世杰叹道:“如此说来,甲板下只能装四门火炮了。”那人道:“是。”
这人三十多岁,颔下短须,一身戎装,精气十足,口齿清晰,动作干净利落,郭笨聪只看了一眼,对此人顿生好感,抱拳道:“这位大哥一表人才,兄弟好生佩服,未请教尊姓大名?”他这一番话贸然讲了出来,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却不知郭笨聪为了学习宋时言语,已是下了极大的功夫,他平日间只要闲下来,便会想象出各种场景,然后将自己也融入场景,只为模拟些文士豪杰的言谈举止。
那人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也抱拳道:“在下姓温名复,字文宁,未敢问足下高姓大名?”郭笨聪忙道:“小弟姓郭,字笨聪,名叫郭笨聪。”他听温文宁有名有字,自己却有字无名,顿时觉得矮了三分。
温文宁听他报了姓名,甚是吃惊,又将郭笨聪上下打量一番,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今日一早便听闻了郭笨聪的大名,又听张将军对其赞不绝口,因此还未见面,便对这军器少监有了三分敬意,却未想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二人站到一旁聊了片刻,郭笨聪道:“原来温大哥还任过南雄州的太守,小弟竟然不知。”温文宁叹道:“那已是旧事了。三年前,元军南下势急,我便跟随了张将军,后又到了崖山,却差点命丧大海。”郭笨聪叹道:“是啊,几乎所有人都差点丢了性命。”温文宁道:“兄弟有所不知,当日我被四艘敌船团团围住,眼看就要不敌,未想其中三艘敌船忽然掉转了船头,我这才得以脱困。后又知道,原来陛下的龙舟向西疾速驶离,那三艘战船是奉命去追击了。”郭笨聪听得一愣,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到来只会救了那十几条船上人的性命,却未料到影响了更多的人,当日若不是龙舟快速驶离,恐怕温文宁也难逃一死。
其实到目前为止,郭笨聪对当日之事所知甚少。实际上,他已挽救了近八万人的性命,只是自己还毫不知情。按原历史,陆秀夫等人自尽之后,赶来助战的百姓、地方官兵、士大夫们,也都没了斗志,慌乱之下纷纷投海,有史**载道“三日之后,海上浮尸七万”,说的就是这一悲壮的史实,后来又有三万多人陆续投海殉国,却是那日之后的事情了。郭笨聪无意间挽救了朝庭,其实是挽救了近八万人的性命,而且是整个大宋最精英的八万人。“投海殉国”对郭笨聪来讲是一个“史实”,但对于陆秀夫、张世杰等人来讲,却是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
有八、九名士兵走了过来,众人都闪在一边。过了片刻,有人在外面大声喊道:“来了!”其中一名士兵对着炮口向外喊道:“知道了!”郭笨聪听这几人喊话,也不知有什么要来了,正惊异间,忽见外面吊下一物,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门新式的火炮。此时郭笨聪已明白,原来火炮并不是被抬着走下楼梯,而是被吊着放下来的。
张世杰走近郭笨聪身边,道:“我与众位将军看了今日试射的炮架,果然无法承受火炮发射时的冲击,竟被震得松垮,因此想着做些改进,不知少监有何良策?”
郭笨聪早已想过此事,如今听到张世杰问起,点头道:“将军莫急,我已有了办法。”说罢,伸手入怀中,忽然“咦”一声,神情极为惊讶,又转头看向听琴,隐有询问之意。听琴恍然道:“哎呀,换衣服了。”郭笨聪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平日那件衣服,而是为了见张世杰特意准备的官服。
众人看他伸手入怀摸了半天,又有失望之意,正纳闷着,又见听琴走到张世杰身边低语几句,张世杰点了点头,转向温文宁道:“文宁,去取纸笔过来。”温文宁依言去了,不多时,已带了纸笔返回。张世杰微一示意,温文宁将那纸与笔交与郭笨聪,道:“兄弟可是要画些什么?”郭笨聪一愣,道:“也好,就在这里画出来罢。”说着,又向听琴看去,也不知她为何忽然要了纸笔,难道是要自己现场画了出来?只是自己的字写得实在不雅,恐怕难入众人法眼。
听琴走近前来,道:“张伯伯,您还记得以前那位王学究么?”张世杰听得一愣,道:“哪个王学究?”听琴道:“就是那位号称‘福州图写第一人’的王没石啊。”张世杰恍然道:“原来是王没石?我自然记得,还是我请了此人教你书画的。”听琴道:“是啊,侄女书画学得好,因此现下替军器少监执笔呢。”
众人听得惊讶,也不知她所谓何意,却又不便多问,齐齐看向郭笨聪。郭笨聪忙道:“对。我知道陆姑娘画得好,便请她替我执笔。”众人听得茫然点头。张世杰转头看向听琴,奇道:“琴丫头竟然也会画军械图了?那就画来看看。”听琴道:“好。”也不再多说,将那纸铺到地上,提笔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又抬头问道:“少监,我记得此处有一个轮子?不知是也不是?”郭笨聪摇头道:“不是这里,是在那两块木条的连接处。”听琴恍然道:“啊,是了,是在那连接处。”二人说话间,郭笨聪心中已是雪亮,听琴并非忘了如何画图,而是当着众人的面请教自己,便不会显得喧宾夺主了。
张世杰看了片刻,也蹲在地上,又似乎觉得腿脚有些麻木,索性坐了下去。
听琴蹲在地上画了一会儿,众人起初看得不解,只觉得她画的像是一个水井的辘辘,又过一阵,纸上那图已有了较完整的结构,再加上郭笨聪不时出言指点,众人终于看得明白,此种设计果然极妙。火炮装在可以滑动的导轨上,只要射出一炮,火炮底座便会向后移动,拉动一条绳索;那绳索通过滑轮机构,又将一个重物提了起来,从而达到阻退的效果。众人看得入神,外面传来说话声也丝毫不觉。
隐有士兵说道:“张将军就在里面了。”另一人道:“咱家知晓了,多谢。”竟然是赵昺身边那陈内侍声音。
陈内侍走下甲板行了数步,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不远处有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也不知是在玩斗蛐蛐,还是聚在地上赌博,不时发出“哦”的一声,听其声音似乎恍然大悟,却又像是庄家开了通杀之后众赌客的惊呼声。陈内侍走得再近些,终于看得清楚,地上跪坐着一个身着粉色短衣的小姑娘,正提笔在纸上画些莫名其妙的图案;旁边地上盘腿坐着的,是大将军张世杰;张世杰旁边坐了一人,乃是军器少监郭笨聪;另有一人,三十多岁,也是将军打扮,蹲在近前张着大嘴,早已看得呆了;附近放了一门五尺多长的火炮,火炮旁边站了六、七名士兵,有几人蹲在地上观看,有几人没了位置,站在外围伸长了脖子。
陈内侍看得惊讶之极,也不知这些人究竟在做甚么,当下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太傅。”张世杰头也不抬,又指着纸上一处问道:“若要瞄得再远些,可是将这铜块再往前拔一下?”那粉衣小姑娘道:“正是。只是如要量好刻度,还须试过多次才行。”听这小姑娘的声音,竟然是左丞相的千金陆听琴。
陈内侍清了清嗓子,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叫道:“张太傅。”众人这才惊觉过来。
张世杰抬头一看,已认出是赵昺身边的陈伴伴,忙站了起来,道:“原来是陈内侍,未曾发觉内侍前来,还请勿怪。”陈内侍道:“将军日理万机,咱家也知道不便打扰,只是陛下又想见太傅了。”
张世杰奇道:“陛下不是才见过我么?”陈内侍陪笑道:“陛下年幼,几个时辰未见太傅,又想念了吧。”张世杰点头道:“既是如此,就请内侍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见陛下。”忽又像是想起一事,转头对郭笨聪道:“刚才事多,我竟然给忘了,有一小丫头从清早便嚷嚷着要见少监。”郭笨聪听得一愣,习惯性地转头看向听琴,却见听琴也愣在一旁。
张世杰看这二人神情,道:“少监既然猜不出,不如上了岸之后自己看看吧。琴丫头你也别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听琴摇头道:“张伯伯,我才不问呢。”又转头看向陈内侍。陈内侍忙摇头道:“我也不知。”听琴道:“我才不信。”再转头看向温文宁,却见温文宁也是一脸不解。
众人上了另一艘战船。战船驶向万宁方向。郭笨聪心中七上八下,一路上也不说话,心中暗自猜测那姑娘的身份:“难道是平南公主赵玉竹?还是那侍女云竹?是侍琴么?哎呀不好,难道是我的未婚妻?”想到这里,郭笨聪急出一头汗,该不是自己早已成家了吧?古人不是十六岁就成家么,难道自己早就有了妻室?
战船靠岸停住。岸边站了几十号人。郭笨聪心中慌乱,在人群中四下搜索,却并未发现有谁看起来像自己的老婆,只有一四十多岁的妇人,但显然不是她了。
郭笨聪心头稍定,跟着众人一起上了岸。张世杰与郭笨聪走在一起,道:“少监稍等,待我与拙荆说几句话。”说着,走到那妇人身边耳语几句,那妇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不时向郭笨聪这边看来,过了片刻又转过身去。郭笨聪心下恍然,又觉得有些奇怪,原来想见他的那“小丫头”是张世杰的夫人,却并不是自己的浑家了。
正庆幸着,那妇人身后忽然闪出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八、九岁,边跑边叫道:“哥!”郭笨聪也未在意,转头向四周看去,却发现无人答应,再回过头来,见那小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瞧着自己大声道:“哥!”
郭笨聪吓了一大跳,也不知这小姑娘是何来头,竟然称自己为“哥”。听琴也在一旁问道:“你是谁?”那小姑娘道:“我是郭三。”听琴道:“郭三?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姑娘道:“姐姐你真奇怪,我都说了,我叫郭三。”